學達書庫 > 閻連科 > 最後一名女知青 | 上頁 下頁
七十


  她說:「要辦也成,需要多少錢我都給你。」

  他說:「你的錢我一分不要,我是敬重你的人品才情,不是看上了你是亞細亞大街的名富。」

  這樣說的時候,他一臉平靜,表情如是一湖不見風雨的清水。於是,她想到婆婆畢竟是死去的人,如何能洞悉了活人之心?既然他能在這樣充斥金錢的社會裡,十餘年地堅持每個星期天都到碧沙崗寫生畫畫,那當然是與常人有著不同之處。當今之世,錢的地位高尚無比,不論搞政治還是搞實業,離開金錢確實寸步難行。回憶入城以後,所親歷的那些人和事情,又有哪個哪件,不是以金錢做為唯一的價值標準?床上的事情,夜晚如何胡思亂想都在情理之中,若一旦窗前有了白亮,再去追憶思索,便都顯得無聊低俗。既然他不是那種人生途中,一味追尋金錢的平民百姓,脈管裡、氣質上,不能說流動的和內在的是一個畫家的血液和力量,可也到底是一位對藝術、人生、愛情孜孜不倦地追尋著的人。比起來,儘管和唐豹的形貌不能共論,實在說他又瘦又小,猛地看去,甚或有些醜陋,可在社會中表現的人格,卻是唐豹騎上快馬,也是追趕不上的。

  也許和他結婚,也正是自己的歸宿?誰知道呢,是與不是,都不得而知,事已至此,自己既不是風華年少女子,有年齡為本錢去探險另一個人是否純正,又不是放蕩不羈,或灑脫解放的女人,坐在時代班車的前面或者正中,快快活活的人生,便是人世的目的,那怕快活一次,也感到是人生的莫大收穫。年紀已過了不惑中年,卻又做了這樣合床的暗事,那就只好結婚算了,何況二年交往,絲毫沒有覺察人家對你手裡的款項,有貓之於鼠的偏好,又如何能料斷人家就是那種心裡陰暗的人物呢。

   92

  直至近時,婭梅才終於知道,男人所謂的工會主席,是很久以前曾經有過的事情。在工會的年月,他並沒有去認真做工會事情。那時期的國家與民族,正被對興旺與發達的渴盼,弄得暈頭暈腦。而有一定文化素質的國家幹部,自恃清高和權力,對經濟問題,大多有一套自己的不實用見解。一方面別人給他請客送禮,他絕然不會不接,不會不參加當時人民幣為千元一桌的上等宴席。另一方面,讀書不多,對金錢本身愛到赤裸裸的田地,手裡同樣有各式各樣權力的幹部,借助著西方發達國家對金錢的一些論述,建立了一套十分流行的理論,為自己掙錢鳴鑼開道。加上深圳、珠海、廣州等地的一些經驗點撥,便先行一步跳進了經濟大海,利用國家對商品經濟還不十分明瞭之機,在計劃經濟與市場經濟之間大作文章,終於飽了私囊。儘管曾經有一時期,對所謂的官倒,實行過籠統的制裁。但這一被西方人嘲笑再三的運動,最終應了法不責眾的千古民諺,而收效極微。到了後來,被經濟形勢所迫,政府不僅鼓勵自己的公務人員下海經商,甚或採取一些措施,逼迫他們到經濟一線時候,那些素養不高之徒,對金錢的認識,也正是捷足先登,一邁便畸形地邁到了西方國家的境界。另一些人,走著中國文人的悠閒腳步,說起金錢,有一套又一套的理論把戲,可真的付諸實施,卻又書生氣十足,不肯丟了中國文人所謂的面子,待到了最終明瞭時候,不知已時過境遷了多少年月。那些不能書信的文盲,做起文化生意來,可以把中國書市辦到香港、澳門、新加坡、日本、美國的唐人街等地,而自譽為是文化人的知識分子,卻是連一本掛曆也賣不出去。但是,儘管他們有過自費或嫁禍於他人、謀利於別人的出書、出集、出冊的歷史,自己也知道那些出版物毫無藝術可言,無非於拿一冊出版的物品,滿足一下自己的虛榮,然後再去矇騙一下那些對文化還藏著敬仰的商人罷了。反過來說,仰仗著文化的修養,去導演一些當時時勢下滿目皆是的騙局,卻使你不到頭破血流之時,無論如何也不會清醒過來他是戲劇導演。

  與婭梅再婚的男人,正是這樣的一位。

  料不到的事情,是婭梅在四十多歲的年齡上,一不小心又懷了身孕。原以為這個年齡不會懷孕,加上採取了嚴密的避孕措施。然而最終,醫生還是告訴她身體不適是因為有了身孕。她被這一診斷弄得又驚又喜,從醫院回去,整整三天不知所措。想要下孩子,又怕在後半生受孩子所累。不要孩子,又怕再過些年月,人至老壽,從風風火火的商業上退將下來,孤獨無靠,會對死去的強強產生無盡的思念。男人到武漢辦理他的康華文化公司業務去了,苦苦等了半月,男人回來,一人臥室,婭梅說我懷孕了,原來還以為是我有了胃病。那時候男人正在洗臉,她把毛巾遞給他。他接過毛巾,僵了一會,也不去擦臉,任臉上的熱水嘩嘩啦啦,一地響聲。

  他說:「婭梅,你別開這種玩笑。」

  她說:「真的,醫生說的。」

  他說:「這不可能,每次我都小心再三。」

  她把市第一人民醫院診斷證明給他。

  他看了一眼那診斷單兒,臉上的呆怔漸漸成了淺青,如同黑夜裡的一張天空,既闊大,又深邃。草草擦了臉上的熱水,將毛巾搭在洗刷間的鉤上,出來望著婭梅那張半是喜悅、半是迷惘的臉。他說:

  「你打算咋辦?」

  「爭取爭取你的意見。」

  「拿掉。」

  也是真的要爭取爭取他的意見,願不願做父親是人家的一種權力。上世紀的八十年代,從南方刮向北方,從大都市刮向中等城市的一股風是:年輕人不願結婚的比例和離婚的比例直線上升,而結了婚不要孩子的家庭也是與日劇增,到了上世紀末的時候,不結婚不要孩子已經成為一種時尚,而且人家都是風華正茂之時,更不要說自己到了這不宜生育的年齡,自然不要也有不要的許多益處。可是,就在亞細亞後街自己購置的平房屋裡,她借著窗光燈光,看見男人說拿掉二字的時候,臉上是斬釘截鐵的顏色,不給人有絲毫商量的餘地。就在這一瞬之間,婭梅看見男人目細鼻小,嘴巴偏大,後影因他單瘦利索,還見幾分瀟灑,前面溫和時候,常有笑意浮著,說起來五官不算勻稱,引不起人們多大好感,但因為那笑,也就引不起了多大反感。可是,在他半是溫怒時候,那笑便煙消雲散,只剩下五官的醜陋畫在臉上。也不知他徹底惱怒時候是什麼模樣。同天元一塊生活的十餘年裡,她受天元敬重慣了,這時候,哪能受得了他這樣橫眉冷對的斷然拒絕。就在這兩眼相望之間,她拿定主意,一定要把孩子生下,一定要實實在在成為人母。

  她說:「我決定生下這個孩子了,你願怎樣就怎樣吧。」

  男人是二話沒說,拿上他的衣服,出門到他的康華文化公司去了。那時候,他的文化公司,主要經營名人字畫和文物古董,半是櫃檯上的生意,半是關門的生意,連有些文物、古董的來源出價,婭梅也不知道。雖才開張不到半年,分公司已經辦到外省外市。說起來從手無分文起家,生意卻鬧得很大,在同行中已站穩腳跟,自然也不把婭梅的強硬放在心上。然而,他這一摔手而去,一場悲劇便拉開了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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