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閻連科 > 最後一名女知青 | 上頁 下頁
六十七


  第五部 寓意罪孽

   88

  母親已經整整死去了十年。她被兒子天元喬遷到新房裡來,每時每刻都端端地坐在桌上,望著這屋裡發生的一切。

  倥傯的人事,急迫的歲月,轉眼就是二〇〇五年。這一年婭梅五十整歲,天元五十二歲。二〇〇五年的國家。說什麼也不能同上一世紀相提並論,不要說最早享受特殊經濟政策的深圳、珠海、海南等特區地帶,以及後來者居上的上海浦東,山東青島、煙臺,黑龍江的黑河一帶,隨著世界經濟的發展,已經多麼的繁華。就連緊靠北方的古城洛陽,也是崛起得二十分可以了。就比較而言,發展相對緩慢的中原腹地,洛陽在此已居佼佼之首,大量的引進外資,大量的市外人口輸入,使這一個城市的各方各面,都急劇膨脹起來。儘管對入城人口,有一套嚴格的控制手續,可母親還是眼看著她的兒子,依仗無可阻攔的幸運,順利地辦妥了這一切。在五十二歲的時候,他決計離開張家營子,到那遙遠的都市去。說是去闖蕩事業,未免與年齡不夠般配,說是去了此一生,那又大可不必離開這生養之地,且,心裡又總是漾蕩著亡羊補牢、為時不晚的一股熱血。總之,內心的激情,促使他離開這鄉土社會,與其說是去爭取一種新的生活,倒不如說是為了避開舊的生活。

  母親說:「你別走貓兒。」

  天元說:「我得走。」

  母親說:「婭梅說她不走了。」

  天元說:「她不過說說罷了。」

  這青磚瓦舍的房屋,要算張家營子的最後一棟建造。至此,全村的莊戶人家,皆算住進了不見泥土的房屋裡去。立在梁頂去看,村落是水汪汪的綠著。新房裡碧綠之色,早年所謂的先富人家,那瓦舍少說已有十餘年的歷史,房子成了一潭死水的深藍,加上季節的樹木之綠,在這春夏移交之時,顏色旺盛得深入淺出,整個村落在黃土梁上,綠成深色的一片天空了。這樣說,不是說鄉村已經多麼的都市。鄉村是永遠不會成為都市的。你仔細去瞧,能分辨出那綠色中夾雜著點點滴滴的土黃。這土黃的顏色,便是上個世紀留下的紀念。淺黃的是人家不住的土瓦房,多是各戶的牛棚、豬窩,或堆放雜七雜八農具的倉庫。偶爾有深黃色的一間草房,那准是誰家的雞窩,或者給狗給羊住的地方。這種東西,在都市是絕然不會有的。你走進新房裡去,房子是新的不錯,屋裡的陳設卻不一定。祖先的牌位,是成年論輩子地一成不變著,占了正堂桌上的中位。針線筐兒,永遠有意無意地擺在桌上。牆上不可或缺地貼了老壽星的畫像。里間屋裡的木床,不是靠了後牆,便是挨了山牆。無論怎樣,床頭立了兩個糧缸,缸上放了板箱,床邊又放了一張桌子,桌上有以備停電時用的油燈或者蠟臺,都是不消說的。連終因中國經濟大潮的第二次風起雲湧,導致意識形態方面放寬了政策,總算有機會出版了長篇小說《歡樂家園》、被小報稱為鄉村作家的天元,也未能脫去這種俗設。年老體衰,殘腿壞眼的黃黃臥在門外,他坐在屋子的中央,望著桌上母親的牌位,陽光從門口悄然而入,屋子裡的新磚地上,如同鋪了一層亮錚錚的黃金。一股溫熱的新房清氣,在屋子裡四散開來,流動的聲音清晰可辨,就如一股微細的氣流,在他的耳窩裡旋轉不止。去洛陽的行李,是五天前都已收拾停當,可要走時,婭梅卻忽然來了。說是在省會難得有一絲清靜,特意回來走走,一來看看天元和村人,收拾一下往日的記憶;二來避一避在都市的繁亂,過幾天舒心雅靜的日子。然話是這樣說,是不是真的這樣,天元卻是無從知的。

  細打細算,離婚已經達十五年之久。十五年,一個生活在繁華的省會,一個生活在偏僻的鄉土社會,這麼多的年年歲歲,人生的事該發生多少變故,怕是連往日以為終生不變的東西,比如相愛過的思念,都已不是原有的滋味。起初,分手後的年把,彼此相互關心的書信,還通過漫漫郵途,鴻雁似的來往著。繼爾信就逐漸少了,內容和文字也漸次空洞短缺。後來就終於斷了,應驗了一個詩人的兩句短詩:一旦分手,即屬遙遠。究竟從哪兒斷了書信,誰先斷的,什麼緣故,如今他再也回憶不起。只記得沒有了她的書信,他就像少了一本用過了多少年的舊書,並不怎麼傷感,反而覺得,接不到來信,也免得回信,倒是一件省心之事。後來,無意間在一日午時,接到郵差半月一次送來的一打報紙時,讀到一篇題為《真正女強人》的長篇通訊,方知她離異回到省城,從一個餛飩小攤起家,發成了著名的亞細亞大街的女老闆,便對接不到她的來信更加釋然。既然她已成為一個鳳毛鱗角的商人,也就更加沒有必要書信來往了。俗語民諺叫: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那時候,張老師對這話的體味,實在是滿懷了激情的深刻,孰料兩個月之前,她忽然寄來一封快件,問他日子可好,她想回來看看,走走,歇歇,給母親和兒子的墳上添一把黃土。他回信說,難得你還記著張家營子。還寫了一些禮儀上的客套,如歡迎之類,誰知她接到信後,竟果真來了。於是,他把準備動身的行李收拾到一邊,陪了她五天傷感的走東串西。原以為她舊地重遊,不過三朝兩日罷了,可至今已經五天,她還沒有說哪天回去。這使張老師十分惶惑起來,和洛陽那邊的戶主說定,三日前要趕到那兒,為人家的兒子開課,盡人家的家庭教師之職。至今,婭梅卻沒有要走的跡象。而且她是知道,他是必須按時趕去才是。

  委實是不知該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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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要是不想回省會了你該咋辦?」

  見面初始,她這樣問他時候,臉上浮著一層紅暈,在村頭的陽光裡,宛若染了一棵柿樹的紅葉,仔細去瞅,也能看出一層兒真誠。他知道那只不過是心血來潮的意念而已。然若真的留下,那又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呢?最為大眾的說法是:好馬不吃回頭草。依著她外柔內剛的性子,她是斷然不會如三十餘年前,迫不得已來這伏牛山坡裡上山下鄉。更不會如二十餘年前一樣,為了情愛,甘願放棄省會鄭州,而寄籍於這窮鄉僻壤的張家營子。說起來,離婚達十五年之久,她肯千里迢迢,火車、汽車、拖拉機地一路顛蕩,來這兒看你已經不錯,難道你還有別的奢望?就是她果真風塵僕僕,為了清靜再一次投奔鄉里,你就肯放棄你在洛陽的努力?

  午時的陽光又紅又亮。早上吃了一點殘食的黃黃,臥在日光中,至今不見動彈一下。它也實在夠老了,天元到洛陽時候,讓鄰人代他餵養,不知何故,曾大病一場,以為它走完了自己命運的旅程,誰知天元回來,病又輕了,及至見到十五年前的女主人婭梅,雖是瘤子、瞎子,卻也又能在院裡晃動。婭梅撫摸它的時候,婭梅哭了,黃黃也流了眼淚。它的老弱,總給人一種生命垂危、朝不保夕的感覺。叫人想到,人的命運,如同狗是一樣,有誰能主宰了自己未來?倘若天元還在老君廟小學教書,怕這時正好是老掛鐘的時針、分針合二為一時候。十二點下課的鐵片兒鐘聲,該悠然當當地回蕩在山梁的田野和溝壑之間。可惜他已不再教書達一年半之久,甚或更多一些日月。老君廟小學,也最終因為他的辭職,孩娃們不得不轉學到小李村小學。究竟根梢,這一些人生的變故,大約都與房子和情愛有關。社會的發展,時局的變化,在這山裡人家的日常裡,並看不到所謂一日千里、欣欣向榮的景象。可離開張家營子,到三五十裡外的公路沿線地帶,那兒的村村落落,的確是不能與往時同日而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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