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閻連科 > 最後一名女知青 | 上頁 下頁
六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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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股黑沉沉的東西壓在梅的心上,就如一條渾濁漫長的河水,從她的心裡喘吁吁地流過。日蝕仿佛從亙古開始,到天老地荒才是盡頭。梅在那樹下站得有些心謊。置身于這樣一種境界,如同自己跌入了無天無日的淵底。她有心退回到身後路燈之下,去等待日蝕的最終,可正要轉身,工廠一的熒光燈卻定時滅了。就在這世界朝著混沌走去的一瞬,她因為燈滅,自己徹底陷在粘稠的暗黑之中,卻意外地看見面前百步之遙處的天空,透露著晨曦似的明亮。

  她迎著那明亮快步過去,腳下是沙沙的聲響。她知道她正走在沙地,正置身于碧沙崗的邊上。請于星期日到碧沙崗一見。不消說,只要那人一片誠心,他就准在那碧沙崗上等她。或正在有碧沙崗三個石刻大字的界碑下面。歲月悠悠,光陰流水。記憶中的碧沙崗,怕活至今日,該有參天大樹,該有農舍田地,該有幾座崛起的樓房。不算遠的都市,在經濟繁榮的餵食下面,畸形地朝四周生長、擴展、漫散和侵吞。當年的郊區,已經是城市的主要繁華區域,當年緊臨郊區的農村,今天已經成了養育城市的菜農。碧沙崗這兒,理所當然該有它的變化。若製造成一個公園,興許會成為城市最好的乘涼歇息的去處。梅走著,生滿了一腦兒閒情念頭。想等到城市繁華到疲累時候,碧沙崗若是公園,准會給它吹些。月春風的生機。腳下的沙地越來越軟,完全是當年追趕狐狸的那種感覺。面前的光色愈發明亮;她仿佛是走在黎明前的黑暗之中。燦燦的陽光,不消說在不遠處等她,只要走過一段時間,太陽自然會冉冉升起。眼下,她已經模糊看清腳下一片地場。坑坑凹凹如什麼剛在沙地廝打過一般。日蝕在慢慢消失。光明立馬就會來到。她想,百年不遇的日蝕,降臨到這個中原最大的都市,是都市的一個萬幸。多少人可以在今後的日子裡,敘說他們親歷過的日蝕奇觀。你看,日蝕果真在一步步消退,就像在緩緩揭掉一塊黑布。碧沙崗邊上的防風沙大堤,已經蜿蜒地橫在面前,宛如被風雨剝蝕過的一段長城。大堤上的槐樹、榆樹,果然有一副參天的長相。當年它們就像順手插在堤上的小棍,今天也棟樑起來了。落盡葉兒的枝條,一律偏北倒著。風是從南吹響過來。樹枝上掛著的日光,劈劈啪啪被南風吹落到大堤這邊,照亮了大堤這邊的一條兒半空,看上去如沿大堤舞動的一條極長的綢帶,金光閃閃,起伏不止。

  梅走著,為了趕上日蝕消失的景觀,她把毛裙撩至半腿。快捷的步子,常使皮鞋陷入沙地一半,拔起腳,便帶起一股跋涉的塵土。

  大沙堤終於到了。

  她撿一緩處,抓住堤下的藤草,爬將上去。上去時她的裙擺上紮滿了碧沙崗特有的毛紮子。在堤上,選一沒有雜草的高處站下來,回身一望,她走來的地方,依然是汪洋著漆黑,市內的高樓大廈,市內如晝的燈光、市內的過街天橋和立交橋,市內的車水馬龍的人流車流,工廠和商場、政府和酒樓、機關和星級賓館,一律深陷在黑暗裡。城市不見了。而城市的周圍,卻明晃晃閃耀著白白的亮光。整個城市,仿佛是天空下的一個大墨團兒。

  原來是日環蝕。

  梅想,原來是日環蝕。月球擋住的一團日光,正是照亮都市的那一塊。你看,西郊、南郊、北郊,和這東郊的碧沙崗,皆一片光明,唯都市淹沒於黑暗之中。在這大堤上瞭望,太陽的燦爛與日蝕的暗黑相接之處,是淡黃淺紅的混合,仿佛太陽噴薄欲出時的雲霞,圈在城市上空的周圍。亦如城市的光環。西郊的電視塔,南郊紡紗廠的煙囪都如柱子樣插在光環裡。北郊的邙山嶺,巍峨地立在天底下,站在嶺上觀看日環食的人們,鴉黑黑正如滿山遍野的黑烏鴉。請于星期日到碧沙崗一見、梅車轉身子,碧沙崗茫茫蒼蒼橫擺在眼下。深秋的氣候,使碧沙崗綠色盡退,滿堆著不毛的感覺。當年刻有碧沙崗的石碑,還依舊立在那兒,被乾枯的秋草蓬蓬圍定,如卸掉帽子的一個光頭。沙丘似乎不見了,換之的是一個個的小土包。放眼望去,一片荒嶺,不見一個影兒,但能聽到一種叮叮噹當敲擊磚塊的聲音,如飛滑在水面的瓦片一樣。從荒嶺沙包的那面一蹦一跳傳過來。梅懷著怦怦心跳的疑惑,順著聲音走去,穿過一片枯草野地,看見十餘人在一個沙坑砌著偌大一間地下的房子。工程剛剛紮了地基,極像樓房的地下貯藏室或者倉庫的基地。再仔細瞧去,有一二熟人,似乎是星光商場的工作人員。前去細問,果真是星光商場的櫃檯經理。於是乎,才明白碧沙崗這不毛之地,成了本市最昂貴的土地商品,凡不願火葬的大款新貴,皆可以每平方米萬元的巨價,購置一片墳地,建造另世的房舍。才知道唐用五十萬元,買了五十平方米的沙地,差十餘人眾,在此正為自己構築夫妻墓室天堂。

  懷著夢境般的蒼涼,回轉身子,似找誰約自己在碧沙崗一見,看到的卻是一個個圓鼓凸凸的墳丘,取暖似的一個擠挨著一個,秋草淒淒,如無邊無際的發黴長毛的饃饃,有一股灰色的腐骨的氣息,淺淺淡淡曬在明媚的日光下面。再扭頭,進一步看見的,是每個墳丘頭上,都在荒草裡隱埋著一塊或大或小的日蝕色墓碑。碑的正面,一色兒儼然肅靜著柳體刻字。半旋了身子,看那大同小異、味道單一的一片柳刻,一併是:

  市商茂大廈經理萬德全之墓

  市宏達酒家經理穆少波之墓

  市萬隆食品總公司董事長肖明之墓

  市四星級白天鵝賓館總經理鄭敏女士之墓

  市新潮新美容商店經理汪淋女士之墓

  市英法美領帶廠廠長朱海之墓

  市第一商廈總經理楊立強之墓

  市婦女用品商店老闆陳情女士之墓

  市永勝飯店老闆高陽紅之墓

  市××區區委書記張鼎力之墓

  市向陽旅社社長楊紅光之墓

  市世界文化聯誼會會長錢明禮之墓

  市著名歌唱家半天紅蔣倩女士之墓

  市希望工程基金會董事長孫宏之墓

  市食品一條街總領事劉品德之墓

  市毛紡十廠廠長翟白之之墓

  市亞洲啤酒廠廠長方紅軍之墓

  市四星級賓館總經理祁浪之墓

  市紅明商場總經理鄭森林之墓

  市歐洲服裝廠廠長韓克西之墓

  市華夏美容醫院院長林一木之墓

  市江河集團公司總裁江長河之墓

  市宇宙開發集團公司董事長洪剛之墓

  市化妝品公司總經理范蓉女士之墓

  市華藝商場經理彭超烈之墓

  市東苑大酒店老闆劉洛之墓

  市紅光服裝集團總經理何天新之墓

  市跑馬場老闆趙發之墓

  掃過面前的碑刻,想到底是誰讓我到此一見,再一次放眼遠處,想找一人身影,卻看見都市日蝕的暗黑,不僅沒有退去,反而吱吱響著漫過了防風沙大堤,捲動的烏雲般朝這邊撲來,且已到了眼前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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