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閻連科 > 最後一名女知青 | 上頁 下頁
六十五


   85

  從工廠遺落出來的燈光,漸漸被梅走盡。腳下的路突然松軟綿綿,有時一腳下去,仿佛踩在棉花之上。再也不是都市那種光潔卻堅硬,平整卻對腳底沒有情意的柏油、水泥馬路。似乎也不是走在黃土道上,而是走在被汽車軋過的沙地。梅的腳步有些收縮。也許將到沙地。也許碧沙崗就在腳下。漫漫不息的黑色在她眼前延展鋪開,一股濕膩膩帶著青棵野氣的風迎面而來。昏花的燈光,隨著她躡躡的腳步,變得如傍晚時分即將收盡的最後一抹夕陽的最後一抹餘輝。她把腳步收下了,終於站在燈光的邊沿。日蝕在她的頭頂還日蝕得非常勁道。無論是誰和她在碧沙崗一見,黑暗裡都是不行的。她不想冒黑前去,也不想折身退回。很有一陣,她就那麼遲疑地站在燈光的遠色和日蝕的黑色交接的地方。身後似乎有棵樹。她移腳過去,果然就是一棵樹。站在樹下,從迎面黑處吹來的秋風,以其鋒利的純淨,歡快地從她的臉上拂過。她聽見被撩起的頭髮,在她的耳邊響著觸摸的聲音。有一股似乎帶著陽光的暖味,純淨地夾在風中,在她鼻下滯留一歇,朝日蝕的深處去了。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如同嗅了一下百年老窖的陳酒,過逝的往事,立馬又被她從心中喚醒過來。

  久盼的暑假,懶懶洋洋地來到她所在的小學以後,大家結夥騎車奔到這沙地上來,將車子隨意地倒放在路邊刻有碧沙崗三字的大界石下,雀躍到那漫漫的沙灘上去。這兒是含著粘土的荒漠,當年的黃河,曾經由此奔騰而過。今天,河去了,漠留下,只要有涓滴之水,漠地上就充滿著生機。如果一場雨後,碧沙崗便萬物蔥綠,孕含下一堆堆清香濃烈的草氣。小蟲子飛來舞去,有時它們會徑直飛到你眼睛裡、鼻子裡,或者耳朵裡。而他們一夥,少男少女,伴著蟲子在草地上邊跑邊叫。羞醜的嗓子,這時候變得清翠欲滴,滿帶著泉水的韻律。在夏日的陽光下,沙地上的景物,一切都發出劈劈啪啪的雪白色的聲音。為了趕在三伏的烈日暴曬之前,便結上果實,以便避免被烈日曬枯,青草們急急忙忙地開起花來,播香授粉。那花香草青的氣息,就是梅眼下嗅到的帶著日光被炒過蒸過的香味。逆著那香味嬉戲著追鬧過去,面前忽然出現一個沙丘。沙丘上光潔如梳洗過的一頭花發,白白亮亮沒一棵青草。米粒一樣均勻的細沙,在日光中閃著金燦燦的光澤。大傢伙脫光鞋襪,男孩們拉著女孩的小手,男子漢拯救世界一樣把她們一個個拽到沙丘上去。冷丁兒看見這沙地漫到天邊那兒,波波浪浪,宛似海邊落潮後的流沙。在這一圓沙丘之上,能望見另一匠頂。每一個丘頂上都閃爍著一團黃金日光,又圓又大,如同將要離地起飛的紅黃混雜的大氣球。沙丘間的深溝,濤濤地流動著炙熱的白色,如同流動著被烤化的雪光。在這丘上溝下,沒有了人世,沒有了生命,沒有了城市,也沒有人的阻隔。唯有熱浪的搏動。男孩們哎晴一聲齊叫,一人突然推倒一個女孩兒。女孩們笑駡著,彩球樣朝著沙丘下面滾。騰起的沙塵,落進她們的頭髮裡、脖子裡、褲管裡。男孩們站在沙丘上,哈哈大笑起來。那笑聲在目光中清晰可見,一滴滴、一團團,或者一條條,一片片,跳在日光裡,如河邊翻起的水花,起落不止,粘滿了陽光的溫熱,順著向南的風向,溜著白色溝壑的坡面和溝底,叮叮噹當朝著另一條沙溝蕩過去。笑夠了,笑到了歇不過氣兒來,男孩們便快步地從沙丘上跑下去,到滾至溝底的女孩身邊。縱身一個跳躍,從她們的頭上、肩上、腰上或者臀上飛過,快樂地笑著四零五落地跑走了。也許那是他們青春的陰謀。他們推倒了誰,就從誰的身上跳過去,逃跑時又決不合夥,每個人選擇了一個方向,前邊不是一座沙丘,就是一條白沙溝壑的拐彎,從沙地爬起來的女孩,歡樂地尋找著不傷大雅的罵話,一句一句從嘴裡罵將出來,像一個一個投在自己仇人後背上的棉球。她們各自追著推倒自己、又從自己身上跳過去的仇敵,瘋狂地跑著,不時將落在額前的頭髮撩在耳後。踩著男孩子的腳窩,沿著他們的陰謀所示的方向,一步一步朝他們設置的陷阱裡靠近。那時候,自己追的是一個個頭兒不高的男孩,他的綽號叫狐狸。說起來他長的並不漂亮,臉上除了亮著黝黑的皮膚,就是還有一架挺直的鼻樑,猛地看去,有些東北二毛子的模樣。可是,他機智、滑稽,甚至油腔滑調,三言兩語,能把哭了的女孩,說得破涕為笑。他將梅推倒的時候,又伸手拉了一下她的衣領,使她沒有像別的女孩樣重重地摔倒。然他從她身上跳過時,卻有意踢起一團黃沙,準確無誤地全都踢到了她的後頸上,流到了她的後背上。梅至今感到,流入她後背的細沙,柔軟而又細膩,如同朝她身體深處撫摸的顫抖的手,使她在那一刻,體味到了她那個年齡膽怯害怕而又時時夢懷的異樣。她在他後面跑著,罵說狐狸,該死的狐狸,不安好心的狐狸。狐狸在前面跑著,不時地扭回頭來,說來呀,你追上我呀,你追上我呀。狐狸並不有意跑快,他總和她保持伸手可抓卻又有一步之差的距離。跑到白色溝壑的盡頭,狐狸朝另一個沙丘上爬去。那沙丘登一步,滑半步,他們好不容易爬了上去。在那丘的頂上,太陽熾白灼熱,摘掉它似乎只需舉手之勞。然而他們卻並不覺十分炎熱。光亮閃閃的風像從一個山口吹來。他們如同站在一個風洞的口上。汗立馬落了,只有青春的熱氣在身上鼓蕩。顧不及欣賞新的風光。別的男孩女孩不知追鬧到了哪裡。狐狸終於被她抓到了。如今想來,狐狸是有意讓她抓到的。在沙丘頂上,細沙如天鵝絨一般柔軟。氣喘噓噓的狐狸,樣子上如癱了一樣無力。可她乘機往他身上撤沙時,他忽然有了力氣,左手掀開她胸口的衣服,右手抓一把熱沙從她胸前丟了進去。她加急地罵他,如抓了一把將要盛開的花蕾打在他的臉上。他笑著,把已經盛開的笑聲,撒遍她的全身。他們的聲音,如大雨謗淪的水聲,嘩嘩啦啦落遍了沙地,青春的男女激流,跌跌撞撞地從沙丘上湧進白色溝壑。他們扭作一團,跟著那聲音,半廝打半緊擁地滾落進另一條沙溝裡。

  那條沙溝寂靜無語,除了陽光落在沙粒上吱吱的白色聲響,便是他們共同的紅色喘息了。

   86

  請于星期日到碧沙崗一見。

  要自己到此一見的當然不是狐狸。狐狸同自己一道兒下鄉至伏牛山區的張家營子,他把自己的生命留在了那兒。留在了白果樹山燦爛輝煌的獄門口兒。他永遠不會再回到這繁鬧的都市,也不會再來這碧沙崗一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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