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閻連科 > 最後一名女知青 | 上頁 下頁 | |
六十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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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 立交橋邊,有一個不大的街心花園。花園邊是新蓋的住宅實驗區,均在二十層以上的樓房,一排排如鑽天楊樹樣密集而均勻。花園四邊的熒光燈亮得不錯,從電車上探望,連花園中擺放的盆盆墨菊,都可看得幾分明白。妍紅豔黃的菊,盛開在日蝕後的燈光下,粉粉淡淡卻如飄落在花壇裡秋葉,淒寒之氣油然在上。花園裡的老年健身運動場,往日是老少練功、做操,夜晚唱戲的專用設施,眼下那塊場地上,孤單著一個精神的小男孩,在練習倒騎自行車。他神情專注,騎在車的平梁上,背向車把,面向車的後座,從開始歪歪扭扭,到終於能把車子倒騎得分外流暢,仿佛樂曲中的一段曲調,一圈圈小精靈般在那場上旋轉。環形車從花園邊上過去時,梅盯著那精靈似的男孩,心裡有一個深深的哆嗦。如不是早夭,自己的孩子強也是這個年齡,也是這麼純淨。日蝕在他是無所謂的。一堆垃圾似的熱鬧、現代化的立交橋和帶電梯的住宅樓、崛起的繁華和繁華中沒有光亮的遊戲、及成年人的心計、手段、爭風吃醋的打鬥,弱肉強食、爾虞我詐,這些都市的勾當,在他都是一片純淨。他唯一想的,就是在老年人的訓練場上,抒情地倒騎著車子,把車子騎得小夜曲一樣優美。身邊過去的汽車,橋上等待奇觀的人們,頭頂失去的日光,住宅樓裡隱藏的故事,小男孩都未曾看見聽見。他的心地還是一塊鳥語花香的草坡。山坡上掛著幾隻野牧的白羊;斑斑點點的蝴蝶,起舞成一種隨意的圖案;山坡的下面,潺氵爰著一條汩汩的河水,游魚時上時下,跳出水面時,把晶瑩的水珠留在金燦燦的陽光裡。 有飛塵從馬路上撲到街心花園。路邊的桐葉,帶著秋天的沉重,慢慢旋著朝他的車子飛去。他只管在老年人的場地上,把他倒騎的車子,沿著逆時針的方向,盡力地騎得流暢而又流暢,如同數學課本上印刷的一道道的抛物線。 80 斷然也想像不到,唐豹能以最低的價格,買下了亞細亞街最中心的一塊大地皮。那兒原是本市第一鞋廠的大倉庫。鞋廠瀕臨倒閉,被一家私人經營的皮鞋公司所吞併。國營鞋廠的先進進口設備,被私人公司的卡車小心翼翼地拉走了,國營廠的工人被公司經理選走一半,另一半去自謀出路了。國營廠的大倉庫,被唐豹在本市最豪華的四星級賓館的一頓盛筵買下了。用五十幾萬元人民幣,對倉庫內壁、地板進行了裝修和櫃檯添置,十五萬元的門面改造,就這樣建起了亞細亞街最早營業的星光商場。 一切都在轉眼之間。 營業那天,市領導在商場門口舉行了剪綵儀式。電臺、電視臺、報紙等喉舌機構,因市領導的出面,無條件地為星光商場做了不取分文的軟廣告和硬性廣告。星光商場的開業,成了本市商業中心城建設的快速度、高收效的典範,被主抓商業城建設的市長,做為嘴邊的例子,再二再三的提起或表彰,以促進商業城的崛起和繁華。至於星光商場是如何的開業,那一筆巨額投資的款源,從何而來,不熟悉唐豹的人從不過問,熟悉的也只是私下議論而已,而有誰能夠顧及和有權深究?面對星光商場開業的事實,這個城市也就漸漸把那些灰濛濛的疑慮忘得一乾二淨,連交易上的黑色的怪味也嗅不到了。 和唐豹分手以後,梅整整三個月沒有謀他一面,連在地皮交易所穿梭的日子裡,也沒見過他的影子。從道聽途說的消息透露,說唐同人合謀了一筆大的買賣:向俄羅斯輸出勞務。且說為了國家稅收上一些法律,唐和夥友還費盡心機地辦了俄羅斯國籍。據說在這筆生意中,唐的任務就是要到豫東農村和安徽淮河一帶及別的災區招募農村過剩的勞力。消息是否確鑿,也亦未可知。在梅看來,這樣的生意無異於太空冒險。但再一轉念,並不是沒有可能,至少說勞務輸出,也給國家賺回了急需的外匯。而經營的一方,每個人分得一百萬、二百萬人民幣,或者大筆外匯,都是可能的事。不然,唐就是有三頭六臂,也沒有能力買下一塊商場的地皮。那塊地皮最早拍賣的價格是一百五十萬元。因數字的可怕,人們只能歎為觀止,很少有人問津。最後和唐成交是什麼數目,一向無人知曉。在幾年後的今天,坐在九七年深秋的環形路電車上,面對日蝕了的都市,去回想亞細亞大街的發跡,真該給唐和唐那樣的人重重地記上一功。 因為星光商場的開業,引來了大批好奇的顧客。在二七廣場商業區購物,無論是亞細亞商場、華聯商場,還是商城大廈,都帶有官辦的性質。至於人民百貨大廈,你依據其名,就更能品嚼官辦的滋味了。儘管這久負盛名的商業中心,商品豐富、種類齊全、貨架上琳琅滿目,加之交通方便,價格公道,但因為官辦,便一分就是一分,一元就是一元。顧客可以任意挑選貨物,服務人員決不表露厭煩情緒,但卻不能討價還價。人是活人,價是死價。而星光商場的開業,恰巧滿足了人們的貪欲心理。各種商品的標價,都有一定的浮動性質,你甚或可以把標價從中一刀斬斷,也許成交還是很輕易之事。在星光商場的裡邊,有一部分櫃檯,唐採取了租賃形式,那些將過小康日子的買賣人,從那兒租來一米半長的玻璃專櫃,每月向唐豹交納一千八百元的管理費。不消說的,價格明顯偏高,然卻不需他們自己去同橫眉冷對的工商、稅務人員交往,自感也是一種省心。在那些櫃檯購貨,有一種別樣的樂趣。賣者可以漫天要價,買者可以就地還錢。成交了,前者歎息做了賠本生意,後者竊喜以為占了很大便宜。事實上,吃虧的總是消費的顧客。買到假冒商品,也是常有之事。那時候,你便只能怪你自己眼睛不銳了。但虧雖吃了,卻有了討價還價的樂趣,下次冒著上當的風險,仍然還要來星光商場。話說回來,同樣的商品,在星光商場比二七商業中心廉價上百分之十或二十,也不是沒有的事。 總之,星光商場帶動了亞細亞大街的繁華。唐豹在一年之內,成了本市商業上的一顆名星人物。說到商業城,不能不說亞細亞大街。說到亞細亞大街,又不能不提星光商場和豹子。 星光商場開業以後,自己是見過一次唐的。梅依稀記得,似乎是去給自己的飯莊改為亞細亞酒樓求蓋最後一枚公章的路上,剛從擁擠的公共汽車上下來,有一輛風馳般的轎車戛然而止,門開處,走下了一位西裝革履的漢子,很有滋味地叫了一聲李老闆,抬起頭來,唐豹已經笑著站在了自己面前。從根本說來,彼此沒有實質的矛盾,相處的日子裡,相輔相承,合作算不上多麼愉快,但卻十分順手。梅不是那種固執己見的頑固分子,生理上也不到更年期的時候,關鍵時刻,常能放棄己見,採納唐的建議而實現自己的意圖,這多少也體現了唐在經營上做人的價值。所以這次偶然的相遇,彼此都還有一份驚喜。立在馬路邊上,讓城市建設和發展的塵土落在雙雙的頭上,彼此親熱地問了一些雙方情況,道了生意上發財的祝福,最後唐說: 「我開張那天,你該賞臉去湊份熱鬧。」 梅說:「去的都是市政要員,我算什麼呢。」 唐說:「我在人群中到處瞅你。」 梅說:「你又沒發帖子給我,瞅我幹啥。」 唐說:「我真的沒發請帖給你?」 梅說:「發了我能不去?」 唐說:「記得發了呀。」 梅說:「真的沒發。」 唐說:「看我怎的把你忘了,忙得一塌糊塗。真是沒良心的東西,怎能把你忘了。」 這樣說著,就握手告別。該往東的往東,該往西的往西。望著一溜煙跑掉的小車,去回嚼怎的把你忘了那句語言和唐說話時浮在臉上的輕快笑意,梅的臉上不免有些掛不住的尷尬,心頭如吃了枚吐不出的苦果。設若這種情況下,碰到的不是唐豹,而是任何一個共過事的熟人,笑也不會那樣輕鬆。更不要說自己在鄉下那些同一塊土地上收割的莊稼人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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