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閻連科 > 最後一名女知青 | 上頁 下頁
五十九


  梅說:「看政府開的價格吧。」

  唐說:「我想另立門戶,自己搞些經營。」

  梅說:「由你。我這飯莊也不是藏龍臥虎之地,只希望你生意大了,不要吃了我。」

  唐說:「我不開飯莊,你放心。」

  梅說:「真的不開?」

  唐說:「真的不開。」

  梅說:「為啥?開飯莊你輕車熟路。」

  唐說:「不為啥。因為我輕車熟路,我開飯莊酒樓,就必須和你爭拉客戶,就必須千方百計把你的生意搞垮。同行無親。同行是冤家。」

  梅盯著唐看了許久。

  「這樣說,你需要錢可以先從飯莊借些。」

  唐說:「有你這話就夠了。我知道你的錢對我無濟於事,留著你自己多買一寸地皮吧。眼下寸地寸金,希望你也不要把錢借給別人。」

  這就分手了。在一個滿是雨氣的早晨,天空朦朦朧朧,有毛毛細雨的飄落。屋裡的空氣粘稠滯滯如女人一條條的白帶,抓住任何一股,都能擰下一屋淡黑的黴氣和嘀嘀嗒嗒的流水。由於繁華和亂哄哄的嘈雜,難得一見的麻雀,忽然也在外面樹上啁啾出一團團球形的鳴叫,跳跳蕩蕩滾進來,又散開飛滿飯莊的大餐廳。就在那種情景之下從雨霧中來了一輛小車,停在飯莊的門口,下來一個年輕的小夥,唐豹沒作任何介紹,讓其把簡單的行李扔了一半,另一半搬入了小車的後倉。大家都出來送唐。畢竟相處了一些日子,彼此雖也時有爭吵,但都早識唐非一般農民,也不是光在嘴上誇誇其談的口頭商人。他是一個有足夠經營智商的實幹家,加之涉世甚深,歷經人生挫折,又是眼疾手快的角色,飯莊上下,都感到他的成功指日可待。送唐的時候,飯莊籠罩著九十年代蘇聯解體的淒慘之氣。梅立在飯莊的招牌下面,幾位廚師和服務小姐反倒過了門前的水道,立在馬路邊上,說唐哥,有一天發了,別忘了同甘共苦的弟兄。其情景很像港臺電影、電視中那些分手的同舟共濟過的兄弟。由唐介紹進飯莊的兩位姑娘,竟當眾留下了清清白白的眼淚。惜別的依依深情,出乎梅的料想。當下梅說:

  「如果豹子的生意大了,需要店裡的誰,大家儘管過去。豹子也儘管來這要人。只要你那兒比這錢多。」

  話裡的意思,雖含而不露,如深閨秀女的言語。但到底大夥還是明白了自己主人那點嫉意,都不再說什麼,也站在原地不動。唐卻對此話抱以寬宏之笑,說有一天我唐豹栽了,望李經理念起舊恩,還給一碗飯吃。梅說那當然,隨時歡迎,就怕栽的是我。至此,唐豹和大家一一握手告別,說些流行歌曲一樣的客套話,便上車關了車門。直到車走時候,梅和大夥才看見,那輛車上除了那位搬行李的小夥,還有一個六十來歲的婦女。婦女的模樣,連一點模糊的印記也沒留下,大夥只看到她似乎穿了件粉粉的紗衫,好像頭髮也梳得十分光潔。

  後來的傳聞,罩著一種北京故宮的神秘,有人說那位女人,是唐豹繼母的姐姐,有人說她是唐豹在飯莊偶然結識的朋友,是三十年代一位資本家的女兒,是一位老寡婦,云云。說他們之間頗有忘年交的桃紅色的意味。無論哪一種情況,今天在梅看來,心裡都十分難以容忍。愧你活了六十幾歲,又在都市經風見雨,連唐的為人都不能窺其一二,也只能是被唐豹白白所用罷了。

  前面立交橋上的熒光燈,熾白地亮在成為黑夜的白天裡。從車窗裡望出去,眼光迷亂,使人感到頭腦亂哄哄得水高山低,河長江短,一切都錯亂了位置。梅揉揉眼睛,把車窗打得更為敞開,將臉伸向車外吸了一口潮潤的空氣。立交橋上,站滿了各樣的人們,工人、市民、農民、學生、還偶有幾個外國人,也許是從香港湧來的外籍華人,但從高拔的身材鼻樑看,怕也只能說是西方的人種,和中國人比較,只能有些生拉硬扯的血緣和牽強附會的關係。他們一律地將頭昂在天上,尋找失去的陽光,又一副新奇無謂的模樣。

  可惜太陽還沒有絲毫露臉的跡象。整個都市都還是夜的顏色,一望無際,又無休無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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