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閻連科 > 最後一名女知青 | 上頁 下頁
五十三


   71

  詳盡地想,五個年月,人非柳絮楊花,加之事業有望,單純地為了愛情謀求,也不會落到今日一事無成的田地。除了對鄉下原夫的疚情愧意的阻撓,怕要數唐豹在自己情感上的牽扯了。在星光商場門前波濤洶湧的繁鬧裡,梅聽到唐豹那渾水一樣濁重的聲音,就冷丁兒想到他強盜一樣在自己心中霸佔的位置。公證說來,梅在百般無聊時,也曾如兒童幻想插翅飛天樣想過構築自己同唐的天堂。說到底,豹子也是一個人物。他的作為,常常使人覺得,你把他放在總統的位置上,他也並非不能勝任。如若設計,他生存在美國或者中東的黎巴嫩,他不成為議員或黑手黨的領袖,才是一件咄咄的怪事。

  同唐在一起,很多事情在你束手無策之時,他會用他獨特的方式去處置。值這樣的時候,你為他的作為心驚膽戰,然那事情的結果,不僅使你滿意,也使你滿意到膽戰心驚的份上。這情景如同你差人替你買件衣服,差別人去買,你穿上心安理得,因為你付過了錢。如若差唐豹去買,即便付過了錢,穿上衣服也使你感到,那衣服可能是唐豹從人家手中搶來騙來。心慌慌的感覺,如愁腸樣苦澀澀地酸在你的心裡,終也趕它不走。

  那年的初春,都市道旁的桐樹剛剛泛綠,偏僻胡同的簷下,才露出幾芽小草。至夜裡,天還冷得十二分可以。依照最先的計劃,要把館子左右的房子,都租賃下來,改餛飩館為飯莊,除了餛飩油條,以經營川菜為主,並包辦婚喪筵席。然而,這樣的改弦更張,擴大經營,卻需政府有關部門登記造冊,發給你新的營業執照卡。從道理上說來,擴大經營,也是為這個社會服務,振興民族經濟,拓寬國家經濟渠道,然去領辦執照時,工商、稅務、衛生方面的下設機構,都是熟人,常打業務交道,卻要給你寫申請,簽合同、交保險費用,找領導批字,如此方面,忙了整整一周,全都有了,具體蓋章的公務員,不是沒有上班,就是上班了,又會忘帶抽屜鑰匙。來往跑路花錢不說,時間你如何也陪不起。最後依照通俗的大眾作法,在本市最豪華的星級賓館訂了一桌飯菜,先預約這天下午五時都到電梯門口碰面。梅四時先去等著,直等到五色暮黑,華燈初上,竟無一人在電梯門口露面。賠了人家一桌筵席,從賓館回來,坐在館裡,一聲長歎,差點流下淚來。想這人生如此艱難,喪子離婚,孤獨地在都市掙扎,難道這都市真的比鄉間好了嘛。

  這時候唐豹走來。說:

  「給辦事的人送些錢去。」

  梅說吃飯還請不到筵上,錢怎能送到手上。

  唐說:「我去。」

  梅說:「能行?」

  唐說:「准行。」

  梅說:「送多少?」

  唐說:「長線魚兒大,先給我三千吧。」

  至眼下,梅對唐豹已刮目相看,不懷疑他有超人的能力。將三千元給他,交待了營業執照辦到哪步手續,給哪個人送多少,哪個人送多少,唐便去了。是夜,梅在館子同另個雇員坐等,待唐回來傳個喜訊。可直到夜十二點時,進來一個熟人吃夜宵,才說見到唐被一個朋友引到另一個朋友家裡打麻將,手氣極壞,已經輸了三千,還又借了人家一千,他說那是他在你這打工的全部積存。梅頓時愕然,又無言辭說。打發雇員睡了,獨自在店裡坐到天亮,親眼看著唐從破曉的天色中,坐了一個三輪機動車,睡眼惺忪地走回店裡。

  梅說:「都送給人家了?」

  唐說:「全送了,不夠,我又借了一千。」

  梅說:「執照給辦嗎?」

  唐說:「上午送過來。」

  唐是瞌睡的不行,一邊往宿處走著,一邊對梅說,我如果能再多帶兩千塊錢送給人家,說不定還能給咱們免稅一年。要免稅一年,飯莊的投資就全部賺回來了。不知是唐因瞌睡,聽不出梅問話中夾雜的疑惑的冷味,還是聽出來了,因男人的大度,並不放在心上。總之,唐去睡了,一睡不起。梅將信將疑地守在店裡。果然,到早上剛過,工商局就來了一個小夥,說局長讓把營業執照送過來,又說局長和稅務、衛生檢查部門都是熟人,讓你有什麼麻煩了找他。留下一個局長的名片,小夥子就執行別的公務去了。

  也就是這個時候,梅拿著黃色的營業執照卡,回到自己屋裡,疲累地往床上一坐,望著徒然四壁的房子,猛然產生一個念頭,想唐為人儘管操行不正,蹲過監獄,可到底算一個有本事的人,模樣又的確長得不差。除了談吐的鄉音,決然不會從穿戴動作看出他是農民。即便不說將後半生寄託於他,就是經營擴大起來,讓他做個副手,自然也是難得的左膀右臂。有一日生意越來越大,自己是個女人,本又不是隨時代風雲變幻的女人,而是被時代逼上了苦舟,不能不在海面硬撐著前行。倘若今後,唐德才俱全,可以依靠,將後生寄託于他,也不是不行。人總是需要有個伴的,何況自己,還不到四十歲的年齡。死守清苦,也不是長久之計。這樣想時,梅身上有一種熱辣辣的溫暖,春綠的想法,在腦子裡,公園一樣鮮花怒放。她甚至想到,自己這個年齡,抓緊一些,興許還能生個孩子,組成一個完完整整如常人的家庭。想到生兒育女,她的腦子便膨脹起來,花花綠綠的念頭,使她眼前飛起很多的金星兒,斑斑點點小飛蛾樣舞動。

  她去找了唐豹。說:「執照送來了。」

  他從床上坐起來。「想免稅了我今夜再去賭一場,昨兒我把錢全都輸給了工商局長的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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