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閻連科 > 最後一名女知青 | 上頁 下頁
五十二


  他說:「打比不打好。」

  她說:「我們的館子日後還要營業呢。」

  他說:「因為營業才要打,不打他敢砸館子。」

  她說:「他會把館子封掉的。」

  他說:「不會,他沒那個膽。真出事了,我唐豹全兜著。蹲監我去,罰款了我老家有一房宅和一院樹木,鎮長早想買去呢。」

  回去了。路上,他對梅說我看你是和農村人一模樣的城裡人,我才敢給你說這些。我原來是打算一輩子不露身世的,可對你我憋不住。說真話我是求你相信我,在館子裡留我一張床、一碗飯也就足夠了。還說留下我我保你三年不到發起來,在監獄五年我學燒飯,炸油條、做麵食、炒川菜,樣樣都不比這市里、般館子差。他說這話時,和梅並著肩,已經沒有和梅主僕的感覺了。樣子是從梅手裡討要一碗飯,實則是對梅說,不到三年我讓你發起來。可梅卻朝一邊躲了躲,到館子的門前說,你回去睡吧,明天館子不開門,閃過去這場風波再說日後的事。

  由此,梅從深處明證了都市的墮落,是一日千丈地跌入深淵。館子歇業三天,等著警方的傳訊和稅務方面的巨額罰款。然三日之後,梅從家裡走出來,得到的消息卻是,新所長騎車摔倒了,鼻青臉腫,是一片五光十色的世界,肋骨也斷了三根,住進了區骨科醫院。

  更令人驚奇的是,新所長出院之後,默默地調走了。梅的館子,不僅沒有補交所漏之稅,至年終,還得到一面豔紅的納稅守法方面的小旗。

   70

  如同蘇東坡無法一目了然地觀賞廬山全景一樣,梅走在九七年深秋的亞細亞街,思緒紛紛,想事實上,今日的社會,也就是唐豹一類人的社會。你看,開獎了。人們在星光商場門口,鴉鴉的一片烏黑,如同雨前找不到窩兒的螞蟻。幸虧一等獎是一輛轎車和五十萬元人民幣,二等獎是日立牌攝像機和十萬人民幣,如果獎品是少男少女,男人重獎,給美女十個,女人重獎,給美男一個,大約都市會為此瘋狂起來,也未可知。人總是對人的需要,迫切如渴念生命長壽。已經有很長日子,梅感到有趕不走的孤單。杏黃色的信封,風雨無阻,總是如期而至。酒樓裡那個昨天還瘦磷磷的服務小姐,轉眼之間豐滿起來,已是堂堂一名大姑娘了。從鄉下來的那個小丫頭,本來傻頭傻腦,連刷牙都未曾見過,現在也已經是幾乎不認得的小姐了,亭亭玉立如湖邊的一棵垂柳,說話做事,含虛藏修,其志遠大,多少商戶的兒子都為她動心。可有誰知道,她不只一次地對梅說過,我們鄉下人不是專供城裡人挑選的。每當她們託辭假言,說出去買點東西,找個熟人時,梅便知道,等她們的准是一個男人。於是,一邊為她們擔心,說小心些,壞人多呢;另一邊,目送她們走出酒樓,為自己感到一陣莫名的空虛,想起同張老師那段生活的溫馨,也想起了杏黃色的信封。打開去看,總是一句請於星期天到東郊碧沙崗一見。其實,早可以到東郊碧沙崗一見的。兒時讀書,學校組織的郊遊,便是到碧沙崗去。那兒有黃河氾濫留下的茫茫沙海,一眼遼闊如無邊沙漠。社會主義政府治理的新黃河,雖年年也需要防汛,總歸為有驚無險,使沙崗有了草植,夏天和春天,一派風吹草低見牛羊的景象。說起來已二十多年沒有再去過那兒了,一片草綠,卻總在心裡四季常青。由此可知,這次決計到碧沙崗一見,並不是偶然之間的決定。

  酒樓的第四層上,樓梯一面是辦公室、會計室、會客室等,另一邊就是梅的宿處。酒樓後有兩排平房,一庭院落,那兒是所雇人員的宿處和酒樓的倉庫。白日裡尚好,四樓人進人出,電話鈴聲不斷。入夜,便靜得似一方墳地。燈火通明的臥房,也似被電燈照亮的棺材。那天夜裡,因一天大雨,客人稀少,自然也無包間,她讓大夥們早早關門,上街看了電影。而自己略感頭暈,到四樓臥房睡了。孰料躺在床上,忽然渾身抽筋,不能動彈,雙唇哆嗦得說不出話來。這時候她便極其渴求有人敲門,哪怕是盜賊突然進來。可是,直到第二天上午八時,仍是沒人走上四樓。酒樓營業後,樓下客人的腳步,小姐們服務時的偶爾銀鈴樣的笑,叮叮噹當擠進她的屋裡,卻硬是沒人去敲她的房門。最後,她以為她要這樣孤獨地病死時,才不顧一切地滾下床去,用手指勾到了電話的軟線。

  那次住院,所有看她的男人女人,都不約而同地說了同一句話:你真該再成一個家了,這樣孤零零地為誰活呀。那次住院,叫竹葉的服務小姐告她說,今天共收到四封信,有三封是業務函件,一封是那杏黃的信封時,她渾身的血脈驟然間熱辣辣地發燙,兩眼冷丁兒流出了淚水。她不知道是為自己的孤獨流淚,還是被那杏黃色的信封感動,倒在醫院的床上,一任眼淚決口的河樣,汩汩地流淌。就在那一刻,她對自己說,下周我到碧沙崗去,那個人就是瞎子痛子,我也要和他結婚。

  那個人當然不會是瞎子瘸子、也不會是這為重獎而奔波的俗人。倘若會為重獎不顧一切,自然也會把對愛情窮追不捨,當做是愚人的一項事業,他又何苦為此孜孜不倦呢。梅取出手帕,擦了一把額上的汗水。她看到別人擁擠,自己總要出汗。星光商場,已經擠到她的面前。原來開獎是在八點三十分準時開始。五等獎都已搖了出來。那些得了上千元一輛的機械賽車的幸運者,把賽車推到一邊,任由唐豹請來的晚報記者和電視臺攝像記者,在閃光燈中一次次留下他們的紅運。太陽已經升起很高,光亮中開始摻雜都市的塵埃,被這樣的太陽照曬,你能嗅到一種發黴的氣息,如同站到了鄉村牛圈的旁邊。人是山山海海,車輛決然不能通行。國家公務人員,在為唐豹的開獎服務,也為政府的經濟服務。誓死的努力,才在街邊維護出一條可以擦肩而過的人行道兒。其餘的地方,商場門口的空地,亞細亞街的主道,全是等待中獎的人們。樹上的高音喇叭,不時在播出一位接近中獎的號碼,或三或五再或七,從喇叭中叫出的任何一個數字,都會使一大批人激動得嗷嗷亂叫。另一大批人,沮喪得連口大罵。走近人群時,梅放慢了腳步。她忽然後悔不該從這街上走。然雖為悔,卻沒有走穿胡同的繞道之意。她依舊慢慢擠著朝前走。

  當喇叭叫出「8——」的長音時,人群突然沸起,罵娘的吵嚷如決堤的黃河,滾滾蕩蕩溢滿了亞細亞街,又從深藍的天空,向都市的別處漫去。那些幾乎中獎的又失望的男人們,把獎券撕成碎片,揉成一團揚在半空裡。在將要日蝕的陽光裡,碎紙片紅紅綠綠,如同清明節烈士陵園裡被風吹起的紙。也是一種對都市的祭奠。梅躲著來回竄動的人群,立到一家招牌是香港髮廊的小店門口,又猛地看到幾位警察在極嚴厲的喝斥人群。人群猛地閃開一條小道,鼎沸聲驟然間滅死下去,仿佛眨眼之間,人群消失了。

  本能地瞅瞅頭頂的太陽,日蝕的跡象並未出現,天空除了比早時略顯灰白,還依然透著它深秋的藍色。再勾回頭時,看到了兩個警察,抬著一個老漢匆匆地擠出人群,把老漢放在街道中央,一個對另一個說,快,快讓救護車來。那警察便撒腿朝東跑過去。

  人群又朝這老漢圍過來。街道被堵死了。外邊的人伸長脖子朝裡擠,裡邊的人解著衣扣向外擠。即刻安靜下來的人馬,立馬又翻兩番地吵起來。

  「怎麼啦怎麼啦??」

  「人死啦。人被踩死了還擠呀!」

  「真死啦?」

  「真死啦。」

  「踩死的?」

  「中獎死的。媽的中了獎就死,還值得。」

  這時候,高音喇叭又叫出了新的中獎號碼。聲音是唐豹那還帶著鄉音的都市話。他喚說一等獎是日本豐田小轎車,中獎號碼的第一位數是3——3——3——梅站在髮屋的臺階上,眼睜睜地看著唐的聲音,水流樣一波一浪漫沒了人群。整個亞細亞街,都是他濁色的3——3——3——的聲響,流到東西街頭,流到各店鋪的營業櫃檯上,順著高樓的水道、平房的滴簷,瀑援著的他那雨水的聲音,終於就漫過二七紀念塔,淹沒了這個偌大的都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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