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閻連科 > 最後一名女知青 | 上頁 下頁 | |
五十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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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 梅本來懷著一種寄希望于未來的激動,聽說到賭,又知道執照卡是因唐把錢輸給了一個新的紈絝子弟,才輕而易舉地不僅得到,且有管理執照的國家公務人員親自送來,心裡頓感一種無藥救治的噁心。一面噁心政府一些部門的作派及操行的無德,一面又把這些同唐偽造人民幣蹲監聯繫起來,於是心裡就裝了一口吐不出的粘痰。剛剛還春華秋實的滿腦子念頭,轉眼之間,煙消雲散,留下的是川流不息的落寞和孤獨,深感自己同社會的格格不入,而又有滿山遍野的灰濛濛的無可奈何。 「稅該怎麼交就怎麼交吧。」 這樣說過一句,從唐的宿處退將出來,即明顯覺到,這年月是屬唐的年月,這社會是屬唐的社會。明明知道經營上離不開唐,又總覺得養唐如養虎;明明知道把自己寄託于唐,後半生是必有富貴的清閒生活,可以加倍地享受人生,又覺得伴唐如伴虎。矛矛盾盾地過了一段日子,在桃花盛開的一個上午,燃兩掛萬響鞭炮,貼一副志喜的巨聯,餛飩館子很如意地改成了如意飯莊。 按照唐豹的建議安排,在飯莊燒做的第一桌筵席,是先請在開張上幫過忙的工商、稅務、衛生檢查方面的人員。梅說這樣影響不好,怕人家不會來的,畢竟都是國家培養的公務人員。唐說由我去請。從會計處取了五百塊錢,同他的一位熟人——這熟人也是因無業而發跡於別人手下的人精,唐說是蹲監時在獄中結下的患難朋友——到那兒睹了兩個小時麻將,回來說都請過了。至來日,果然有關方面的人員全來了,其中還有兩位位置顯赫的局長。 至此,每遇難處,自己親自解決,解決不了,唐便出馬,幾乎乎到病除。在飯莊裡外,人人都知道唐是副經理的角色,而實際情況也是如此,無非梅沒公開聲稱而已。很多事情,梅都放手由唐處理,一件件皆令人滿意。月底兒,仔細去查會計的帳目,除了唐領過自己如數的月資,其餘連一分錢也未曾多花。甚至外出聯繫業務,從煙酒處取走一包雲煙,吸不完也仍舊歸還。這又使梅感到,興許可以把後半生交付於他。懷著這樣的思想,留心去觀察唐的言行,卻又使自己不斷地失望。 一次,不知為了什麼,彼此說起話來,梅對唐說,你可以時常往老家寄些錢去。妻子離婚了,孩子到底歸是親生,把他們接到城裡住些日子,找些事做,不能總讓他們死守黃土。 他說:「他們全都死光了,你不要再提他們。」 梅說:「過去了那麼多年,不能總是仇家。」 他說:「我不有朝一日拿刀宰了他們,就算父親做到了家。」 梅說:「說這話你就不像一個父親了。」 唐拿眼望著梅的臉,冷默了一陣,對梅說你是經理,我是你雇的店員,你說我什麼都行。可撇開這飯莊的經營,你是離過婚的女人,我是離過婚的男人,我從未提到過你家一字,你也就不該不顧我一個男人的自尊,一句接一句地傷我。梅忽然驚著,仔細去打量唐豹那張冰成鐵塊的臉,十分小心地說: 「你從來沒想過重新成個家?」 唐豹突然睜大眼睛,臉上硬的冰色軟化開來,一團迷霧樣盯著梅的臉。他說: 「我想過了,我和誰成家?」 梅啞了一會,把目光擱到別處。 「我可以把月資給你再提高二百,多存些錢,在農村找個女人總還不是難事。眼下有錢沒有辦不成的事。結完婚把她接到市里,租兩間房子,慢慢買兩個城市戶口,也照樣是一戶好端端的人家。」 說完了,梅以為唐會說些啥兒。那時候,他們在一個屋裡,新設的辦公室,隔桌相坐,待她回過臉來,才看見他的臉上無端地浮著一層菜青,就如剛剛畫上的顏色一樣。她不知自己這話傷了他的哪兒。他的眼角向上吊著,雙唇緊緊閉死,仿佛永生不願開口說話的模樣,面對著梅,就如面對著他刺骨仇恨的前妻。就那麼靜靜坐了一會,便毅然站將起來,甩手憤然走了出去。 這一走,他整整三日,沒有回到飯莊。 73 日蝕降臨在九時四十三分。一開始,太陽在燦爛中,仿佛有一片烏雲遮了一點。都市的上空,東是陽光,西是陰影。光與影相接之處,有粉淡淡的紅色。亞細亞街這兒,全都跌進淡黑的影裡。唐豹的聲音,還在喇叭中間向外發行,一股股暗黑的東西,從幾隻高音喇叭裡掙跳出來,擴散著向整個都市鋪去。一等獎的第九位數已經出來,再過一點兒時候,第十位數從喇叭中炸出時,這些狂呼的人群裡,將有一位在轉眼之間,暴發成百萬富翁。將錢存入銀行,坐享私人銀行的高息,就是每日出國一次旅遊,肆意揮霍,也還是用將不完。一萬市民在亞細亞街,被新稱為獎券的彩票,鼓動得熱血奔湧。亞細亞街的地面上,他們把自己呼出的激動的熱氣,踩成扁扁長長的白色軟條兒,踢來又踢去。第十位數即將搖出來了,人們在驟然之間,割斷了自己的呼吸。一萬隻頭顱,冰糖葫蘆樣一個串著一個,僵在這都市的上空。喇叭裡是吱吱的聲音。執法人員,站在特意墊高的桌上、椅上,脖子拉得細長,仿佛上吊一般,在監督那些有可能因未中獎而恣意鬧事的人們。搖球如地球一樣不停地旋轉,骰子在搖球中跳動跌落,從喇叭擴音出來,如伺二月的雷聲,振耳欲聾。唐的聲音說,請大家看好彩票,三十秒鐘後,最後一個號碼將要跌落。幸運者將由此成為本市最富有的人。注意、注意,還有二十秒鐘……十八秒鐘……十六秒鐘——就這個時候,亞細亞街忽然降臨了一片黑暗,似乎整條街道跌入了萬丈深淵。 日蝕降臨了。 亞細亞商場那兒,還有一片光色。這條根據亞細亞商場命名的亞細亞街,在轉眼之間,墜入了黑暗之中。從這兒能看見高聳的二七紀念塔的塔尖上,還懸有一片日光,仿佛塔尖上鎮了一層黃金。塔尖在灼灼生輝,閃耀著它應有的光芒。其餘的地方,都仿佛突然之間,黃昏落下了它的帷幕。梅立在港臺小髮屋的臺階上,剛剛還熱汗浸浸的身子,猛地涼涼爽爽,如在酷夏突然置身於山巔的風口。她放下了一直提在手裡的裙子。人們在黃昏似的暗黑裡,拿著自己的彩票,愣怔一會,高聲地大叫: 「快開路燈!」 「快開路燈!」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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