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閻連科 > 最後一名女知青 | 上頁 下頁 | |
五十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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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光商場已經不遠,能看見那兒的人群,在亂哄哄中來回竄動,就像急於入圈的羊群。商場的高大門面,一律用巨形茶色玻璃鑲就。星光商場四個大字,是中國書法界一位泰斗的手跡。聽說新加坡的一位國家領導人,費了口舌才求出泰斗幾個漢字,而唐豹乘坐飛機去了一趟北京,便拿到了泰斗的欣然命筆。被放大多倍的泰斗手跡,製成了鋁合金的字樣,在茶色玻璃的高空閃爍著金黃的光芒。這光芒刺疼了梅的眼睛。眼下還沒有日蝕的跡象。太陽明媚在深藍色天空,公證地照射著慌慌忙忙的人世。梅感到了一絲炎熱,許是走路的疲累所至,許是星光商場的無故強加。她把毛裙略略向上提起一些,使深秋的涼風吹到腳脖和小腿上去。 在梅剛剛發跡時候,回想起來,得到過唐豹很多的幫助。和工商、稅務等政府部門的友好關係,要說是靠唐豹的努力,才處理得得天獨厚。那時候,稅是依照法律和做人的原則,每個月底按時交的。遵循當今社會的俗風,凡與個體戶有交往的政府工作人員,到館子吃飯,梅是一律不收錢的,並備有好煙應承。硬要給的,也只象徵性地收回成本而已。但忽然間,專管這條小街的稅務所換了所長。在一個四月的午後,新所長來到店裡,隨便走了一圈,問炸油條是從何時開始,營業額如何,最後就說館子報的稅額,一向是餛飩的單項,而油條的營業稅,日積月累的偷漏,已經到了八千四百元的數目。再根據偷漏稅罰款規定,館子需補稅一萬二千元。那當兒,梅剛有存款萬元,心裡才計劃下將館子改為酒家的盤算,冷丁兒遭此當頭一棒,頓時束手無策。梅說:「漏稅了,我如數補交,不要罰款吧。」 所長說:「明知漏稅不交,當然要罰款。」 梅說:「所長,我是返城知青,小本生意。」 所長說:「國家沒有政策說知青免稅呀。」 新所長勒令三天交全稅款。這筆錢梅能交齊,但直感到一種人生的受損。依照通常的做法,買了數百元的禮品,無非是茅臺酒、中華煙之類。夜間提上,同唐豹一道,送到了新所長的宿舍。新所長五十余歲,把提來的東西放到門外,說你以為天下真的沒有白色烏鴉嘛…… 新所長的舉動,使梅感到惘然的敬仰,立在那間白牆壁的屋裡,近四十歲的成熟女人,忽然像自己將自己的衣服脫光,躺在了一個陌生男人的床上。她臉上熱著一層暈紅,尷尬一會,說我明天就把稅款送來。 新所長說:「一萬二千塊。」 梅說:「我送一萬二千塊。」 可轉身走時,唐豹在前,梅在其後,新所長忽然將梅叫了回去,臉上平淡著涎笑,說其實,不交也行,你今晚住在這兒。說著,新所長站將起來,過去拉住了梅的右手,只住一夜,他說我一分錢的稅也不收。梅平視著他,臉上的紅熱猛地冰冷。她抽出手時說你看錯人了所長。所長笑著,捉魚似的又去抓她的左手。 「我不會看錯人的,這年月,都別正經。」 梅舉起右手,將耳光擱在所長的臉上。「你以為個體戶的女人都是賤貨?!」 69 耳光的響亮,至今使梅感到餘音在耳。抬頭看那星光商場的門面玻璃,仿佛是自己打在新所長臉上那一耳光的聲波在熠熠生輝。梅盯著星光商場,看見唐豹忽然從門外返回新所長的宿舍。新所長怔在灰色裡,臉上半天血紅,半天菜青,組成他受了巨大屈辱的新天地。他說好啊,你竟敢打我。你明天上午就把稅款送過來,晚半個小時我翻倍地罰! 這是一九九三年的事。這時候的梅,差不多已經把二十年鄉下生涯養成的一味單純,如剝筍一樣脫去幾層。一年多的個體生活的體驗,使她對都市的認識,遠比半生農民對鄉土社會的理解複雜得多。她一臉爆發出的憤怒,忽然在落下耳光之後,摻入了看不見的後悔和憂慮。她本可以說我要到法庭告你流氓罪,以震懾所長給的血色威脅,可她卻一言不發,乜了所長一眼,不言聲轉身出來了。她這種作法,與其說是一個女人在公正的情況下,對權勢的輕蔑,倒不如說是返城知青對權勢的逃避。或者說,是對剛有喜色的館子日後經營上的擔憂。她想,她厲說一句:你別以為所有的個體女人都是賤貨,已經足夠重量,然後憤而出走,是恰到好處的作法。而那一耳光,則是感情操縱之下的多餘之舉,除了引火燒身,別無額外益處。門外的月光,水淩淩潑灑一地。二七廣場那兒的嘈雜、汽車的鳴叫,遠處火車進站的笛音,在四月的夜風中,混亂地走過來,如隨風雨飄的一地毛髮。梅立在月光中,等不到隨後而來的唐豹,只聽到新所長的屋裡,有沉悶和清脆的響聲,不間斷地傳送過來,還夾雜著男人哀求的哭叫。慌忙地折身回去,便見新所長被唐豹按在地上,滿臉是唐豹拳頭和耳光的印痕。 桌上的水瓶、茶杯、墨水,砰砰啪啪落在地上,開水、墨水和所長的鼻血,在所長桌邊的床上,匯一個五彩的海洋。看見梅回身進來,唐豹最後朝所長身上跺了一腳,說你爹我是從監獄出來的人,不怕死你就再把我送進監獄裡。 「你不能這樣。」來到街上,梅說。 唐豹沉默一陣,「我真的是蹲過監的人。」 有一塊浮雲,在這都市的上空,遲遲地滯著不動。路燈光昏花如鄉下墳地的燈籠,散發著寂寞空虛的瞑瞑之光。不遠處有人從一家出來,走過巷子,進了另一家門。唐豹初入梅的館子,出示的是一張工廠的證明。證明說因工廠產品沒有銷路而倒閉,工人生活沒著落,特允許本廠職工外出,自謀職業。現在,唐講了。唐說他是釋放犯人。唐說他犯的是偽造人民幣罪。其初他自畫十元的人民幣,在那個縣城以假亂真。後來,國家發行面值五十元的人民幣,他便畫面值五十元的人民幣。他說他能把人民幣中戴礦工帽的工人頭像畫出來,然後用特別顏料和筆法,再將頭像藏進去。和真幣一樣,不仰臉對著光亮,你便找不到那頭像。遇了亮光,那頭像便給你一張不惡不善,沒有表情的臉。他說若不是他老婆自己告發,這輩子就沒人知道他在偽造人民幣。等那浮雲從城市上空走往郊區時,這九三年四月的都市,又在月光中朦朧喧鬧著。有人騎車從他們身邊走過,一手扶著車把,就像單手扶著他命運的方向。另一隻手,把將盡的啤酒瓶子舉到月亮上,喝完了,把瓶摔在路邊的水泥線杆上。他摔了瓶子,也暫時摔了都市給他帶來的酸澀的煩惱,快快活活把車子騎入迷惑的人生中。唐豹說,他和老婆不和睦,他酒後把老婆嘴角打出了血,老婆便到縣公安局把他告下了。他被判了五年。五年後走出監獄,老婆又再嫁他人,他就浪到這兒,住進了紅旗蜂窩煤廠的廠房裡。 那一夜,漫長而又可怖。梅從來沒有想到表面篤厚的唐豹,有這樣一個操行。會畫以假亂真的人民幣。敢畫以假亂真的人民幣。更敢大把大把地使用這些人民幣。現在,他不用自造人民幣了。她走進星光商場時想,星光商場在為他沒有邊際地製造人民幣。想,究竟自己有多少流動資金,多少固定資產,恐怕他唐豹也不一定精確了。說完的時候,唐豹立在路邊的法國梧桐下,婆娑的樹影在他臉上,彈著一曲鄉村的盜歌。從樹葉間漏落的一圓月光,銀幣樣在他寬大的額頭跳動。他是一個身高力大的人,梅的單瘦如同被他襯出似的。她忽然對他生出一些畏懼,就如同害怕有一天新的稅務所長,會拆斷她人生的路橋。說完了,她不敢看他的臉,只看著樹影裡那團粘稠的墨黑,有一種他冷丁兒會撲上來卡她脖子的感覺,且會一下置她於死地,然後把她活活吞去,連同他同她經營的餛飩館子。末了,她終於說: 「你不該那樣打所長。」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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