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閻連科 > 最後一名女知青 | 上頁 下頁 | |
五十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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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 從亞細亞大街往東郊碧沙崗,有好幾條路道可行。公共汽車、招手即停和螞蟻搬家一樣的的士,都異常便當。而最近的就是徑直穿過亞細亞街,瀏覽幾眼街景,然後坐車或仍舊步行,向北,繞過兩座立體交叉橋,前行幾裡,就是碧沙崗了。但是,走盡亞細亞街,到二七廣場那兒,除了不息的車流,便是不息的人流,景物逐漸清乏,直至蕭然無味。梅今天步行,倒不是為了幾眼風景,終日的忙碌,確真進人了時間即金錢那種境界,連偶爾走離酒樓,也多是乘坐的士。有時走下的士,忙到連計程器都顧不及瞧上一眼,一任司機漫天要價,也懶得去同他計較。這作派不是財大氣粗,而是酒樓內少一個如豹子那樣,曾經可以信賴的左膀右臂。偶爾你不在那兒,雇員敢把切餘下的雞塊,肉塊順手扔在地上。其實,冰櫃就在他的身邊。有時,連每對一百二十元從青島用飛機運來的對蝦,也會扔在案上腐掉。仔細追查,雇員們又誰都不負責任,你也就只能怪罪自己管理不當了。所以說,有今天日食的景觀,又是到碧沙崗一見的禮拜天,在梅委實委實是個難得。 時候是上午八點四十分,陽光明淨如經了洗刷。剛落過黃葉的梧桐樹,赤條條在空中微動,光亮在那枝條上走著輕敏的舞步。這個時候都市的喧囂,也才剛剛從夜間醒來。上班的人流過去不久,而外地客人和本市閒人,還沒有走上街頭。工廠的汽車,大都在加油站門口排隊。這是繁鬧前的一個小靜,就如是黎明前的一段黑暗,再或黃昏前既無日又無月的一個明亮。本來是每天都有這一節光景,可梅卻有忽然發現之感,以為是為自己特意安排的清淨。儘管亞細亞街上因為星光商場的開獎,人流已經開始不息,但灑水車卻提前駛過,壓抑了騰起的塵埃。也許城市環保局是特意為唐豹的開獎而增加了灑水車,情況是否真的如此,誰也難以知道。總之,曾有一時,梅的心境很好,遼闊得如無邊無際的草原,白雲藍天,墨草綠樹,鳥翔馬跑,都越發新增了草原的茫茫,越發點綴著一個心境的喜悅。五年了,春去秋來,光陰如逝,終於一日日淡薄了對原夫的思念,甚至連因離婚帶來深淵似的內疚,也被歲月和事業漸漸熨平填滿。夜深人靜之時,不再單單是對死去的兒子的夢牽,對張老師生活好壞的猜測,對最末一批下臺、最後一個返城,歷經二十年的土地情感的懷戀。在更多的時候,想的是自己酒樓的盛衰,想的是自己日後孤寂的歲月,想的是那杏黃色的信封。 既然能每週寫來一信相邀,可見其對你的癡情,非三朝兩日能夠鑄造。幾百封信件中,沒有張老師的,也沒有第二個不回信便不懈地寫下去的人,當然不能不去一見。有一輛進貨卡車,從她的身邊緩緩駛過,車上裝滿了本市最暢銷的名煙名酒。朝那卡車瞭望了一眼,梅想這是哪家商店,有如此大進貨門路,若不是動用了本市上層人物的權力,怕進不了這麼一車貴物。當然,動用人物們的權力,也不能不有筆數額可觀的開支。那位不懈地向我寫信的,大約是什麼人物?可惜找不到了他最初來信的自我介紹。是同自己一樣奮鬥起來的商戶?還是同唐豹一樣突然暴發的大亨?或是為求錢財而窮追不捨的平民?再或是有知識無錢財,一生著書立說又無出版的學者?當然,後者更好。梅想,終於到了知識分子不把知識當做財富的年月,而有財富的商人,卻為沒有知識深感內疚。亞細亞街的主人們,閒暇時聚在一起,議論到歸還回來的香港,還有臺灣、南韓、新加坡,以及西半球那些令人神往的國家的商人,他們大都在從商以前,進過哈佛、進過劍橋,或是到其它世界著名學府做過進修。而中國的這些商人,包括到國外投資的巨豪,又有幾個學業有成?更多的則是那些富有所謂的東方智慧的小人,如唐豹之流。充其量,也就是以考察為名,自費到香港、泰國或西方走走,而那些名商名人,不消說是不去見的,更談不上啥兒取經要寶。出去的目的,實質上就是領略人家紅燈區和中國的暗地,到底有什麼差別,有什麼享受不到的風采和快感。而真正揭掉金錢織成的高傲的面紗,有幾個不為自己腹空而羞愧?不過不敢在公眾面前承認而已。若不是如此,這些一身銅臭的商界男人,為何曠日持久地掀起對知識女性的窮追不捨?晚上睡了覺,來日天色不亮,便恨不得立到二七紀念塔上去,向整個世界宣稱,我睡了一個大學講師,或是某某專業的研究生,云云。想起來不僅使人噁心,也使人感到可憐。梅是領教了這些人的追求,徑直地說下去,便圖窮匕首見了,你說黑地的女子那麼多,年少而俊秀的女人也那麼多,想下賤可以去找他們,回答必然是一句流行的語言:庸俗。原來在這種事上,也要追求一種高雅。梅邊走邊望著有意把石膏模特逼真化的假女子。袒胸露臂地立在商店門口或櫥窗,無休無止地笑著逗你過去。覺得這個世界的墮落,正如一個純情少女,心安理得地在接受嫖客的誘導。而自己,大有入了虎穴,又無奈虎子的感覺。幾年的光景,潔身自好,除了經營上不明不白的損傷外,清苦的生活也使她備嘗了做女人的甘苦。這下好了,也許那寫信的男人,正是如原夫一樣讀過書的一位,因社會的原因,不得不對金錢尊重起來,但又決不對錢財垂涎幾尺,只所以對你不知疲倦地相邀,更重要地是看上你有不凡的人生,有不尋常的掙扎,料斷你是一個操行純正,做人篤厚,曾經在鄉下呆過二十年,為人師表十餘載的成熟女人。果如此,你成功後的生活,將就不會如腳下的亞細亞大街一樣,空有繁鬧顏色,而內裡又十分虛幻了。 68 在亞細亞街的背後,有一道窄小的街巷,那兒有幾宅高高的房屋,古老而漂亮。你可以順便去創覽觀光,准定給你留下不壞的印象。其風景,大似中國名山之上的建築。比如江西廬山,山高水高,上有中國獨一無二的山中城市,服裝業、飲食業、旅店業都十分發達。各朝各代的傳說、近代的政治鬥爭,都在洋人和中國貴人的私宅之中隱藏。今天去品嘗大詩人蘇東坡的「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決不僅僅是滿嘴青山秀水的廬山風光。而亞細亞背後的小巷也依然。如果你向西走,站在一棵古老的榆樹下面,首先看到的是一家民國時期,國民黨的一位將軍的私宅。那房子古樸陳舊,很有中國建築的特色,雕樑畫棟和漆紅的木柱只是表層現象。而房裡的主人,是亞細亞街上有旅店大王之稱的江蘇人。他在這兒發跡,並成就了一番耀眼的事業,主要原因是他的一位哥哥,曾經是本市一家銀行的主任。如果從東走,沿著白色的路標,入巷不足百米,你便站到了一座洋人的房下,典雅的英國建築,酷似中國人翻修後的教堂。而今天房裡的主人,就是亞細亞性病醫院院長。還有幾家蘇俄式建築,葡萄牙式建築,風光各異,情趣各異,都被政府作價賣給了亞細亞街的商人。雖然賣的是無用的房子,卻總叫人想到賣的是文化或青銅器之類的文物。當然,梅在這兒也有房子,可她很少住過這兒。那是三室一廳的新式建築。之所以不住這兒,是因為距唐豹的房舍近得只有一牆之隔。你走到胡同中間,無論從東或從西,都是百步之遙,便能看見一所中國豪紳時代的宅院,分前庭後庭,有上房又有廂房,走廊、過庭緊緊相連。庭院裡是古磚鋪地,潮濕使磚上盛生一層綠色的苔蘚。夏日裡,陽光酷熱,那院落卻陰涼如深秋氣候。房屋也備有現時代的空調,只不過為了迫不得已的應急之用。一般說來,中原的氣候,不是反常的高溫,那庭院遮天蔽日的葡萄藤和爬上牆壁的爬山虎藤已經足可降溫避暑。今天,在一般城鄉,都已找不到這樣的房舍,連拍豪紳生活的電影,已得重新建築他們的房屋了。可是鄭州最繁鬧的隱處,卻有這古香古色的巷子,有這豪紳的宅院。宅院的原來主人,是二十年代開封的一位資本家,特意在鄭州為一位不敢公開的小老婆所建,本意是金屋藏嬌,沒料想解放後這兒成了向陽幼兒園。到了今天,中國政策的允許,房屋又物歸原主。資本家的後裔有先祖一樣發跡的時代機遇,卻沒有先祖那樣東方智慧的狡黠,據說是和唐豹經營同樣的生意,不知如何就賠進去,不得不將別致的房宅賣給了唐豹。物歸其主,物移其主,可見其時代變遷,如風雲變幻。事實上,在這走近世紀末的日子裡,都市生活主調是這些老房新主人們唱出來的,在這漂亮的房前,你會這樣地明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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