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閻連科 > 最後一名女知青 | 上頁 下頁
四十九


  「能自己養活自己也就行了。」「你要再賣燒餅或油條,那就准賺。」

  「我不會烙燒餅,也不會炸油條。」

  唐豹重又把傘放在地上,鏗鏗鏘鏘地說出兩個字:我會!然後他盯著梅的臉,說我在這注意了多日,胡同裡的住戶很少來你的館子,你要一邊賣餛飩,一邊賣油條,讓他們有喝有吃,早上不要燒飯。在你這兒能吃飽肚子,他們就都來了。鞋廠的工人,自然也不要上班時夾個飯盒。那當兒,你生意由小到大,可以在這開個餐廳,賣酒和炒菜。接著開個酒樓,雇些人來,自己就什麼也不消幹了。

  雨是越下越大,晶亮的白色雨點,刷刷刷地洗著城市的污垢。下水道已經堵塞,大街小巷都是黑色的水流。從城郊撲進來的西風,將嫩綠的樹枝扭結在一塊,在空中抽來抽去。仲春不該有的寒氣,漫步在都市的任何角落。唐豹顯然有些冷,臉上冰著一層淺青。非鄉村也非城鎮的衣著打扮,使他成為一個標準的城市閒人,是勞動力市場上那種不受歡迎的陳舊商品。說到有朝一日的發跡,梅並不是沒有思想,既然返城在全國知青返城工作基本結束的一九九二年,連政府的返城知青安置辦公室這一機構,都早已撤銷做古,找不到工作和沒人過問,也自在意料的情理之中。更何況被國外譽為鐵腕人物的鄧小平,在世界政治風雲中金雞獨立,於那年初到深圳、珠海等地南巡,有過一番驚地動天的講話,國家又有了一個大搞經濟的新浪潮。在九七年的報紙上,你去尋找第二個改革開放高潮這一經濟術語,即起源於那時的國家形勢。所以,那時梅既已無奈地加入個體商戶的行列,說沒有想過一夜之間的暴發,也就委實虛假,更況且她本就是為此才和丈夫離婚,從豫西伏牛山區的張家營子,返歸城裡。她望著面前的唐豹,直覺到他既非鄉村那種厚道農民,也非城裡四處流竄的浪子,臉上寫了淺談的思索,說,你坐吧,坐下慢慢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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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正把唐豹留下炸油條,使餛飩館子成龍配套,讓一般生活水平的居民和工人感到值得光顧,三個月的光陰已經流失。明知唐豹的話言之有理,又遲遲不肯如此,是因為自己畢竟置獨身女人的行列,而唐豹又是單身男人,來路不明,連八九年全國戶籍普查發放的塑料身份證卡都沒有,更加上彼此年齡相當,不消說多有不便,流言蜚語自然是八月雨水,有陰天必然有氾濫。可是,到了初夏,父親病了,住進區人民醫院。當年公費醫療的社會主義優越性,被砸三鐵的錘子敲得叮噹粉碎,出院時還不清幾百元的帳目,回到家,稅務員、衛生監督員又緊跟其後,將複寫好的納稅單子撕下來,生硬地塞進手裡,無奈何去找了做無線電生意的弟弟。弟弟雖然二十四英寸的東芝彩電沒有猶豫就搬回家裡,一萬五千元的日本組合音響大約在買時,也難得眨一下眼皮,可到底血管裡流淌的父親的精血,已被時勢所稀釋。他說哎呀父親病了,你看我也沒顧上回去看上一眼,花了多少錢?姐你手頭緊,我出三分之二,讓你出三分之一罷了。這時候的弟媳從鋪了地毯的客屋走出來,包斜一眼男人,說你以為咱姐欠你的幾個奧錢?你以為咱姐來看咱是向你要錢的呵?姐的餛飩館子開了一年啦,還真的來你手裡借錢呀!到這兒,你也就不能不明白,民族的血緣在缺乏變動的鄉間尚好,被一種公眾道德所約束,時時放射一些傳統美的光澤。而進入都市,尤其九十年代的都市,血緣已經被金燦燦的黃水稀釋得分外寡淡,連親情間脈管的流血都不一定再是紅色。你我是否還有血緣關係,再也不能用傳統的人和人的權力與義務,根據親屬關係來衡定。梅立在弟家暴富的門口,臉上潤著粉淡的羞紅,內心深藏了紫黑的惱怒,說我不是來要錢,只不過說一聲爸病好了,你們不要縈記。就車轉身子,回走了。

  從朋友處借款,還了醫院的帳目,終於下決心,去將唐豹找進了館子。

  「你會做油條?」

  「會的。」

  「我要雇你你一月要多少錢?」

  「不要多少,只要給我一碗飯吃,一個住處。」

  當下就議定了,給他淨盈的百分之十,晚上住在館子,白天吃在館子。

  在胡同口貼了幾張廣告,在館子門口的磚牆上,寫下有餛飩油條幾個紅字。生意竟果然令人滿意。油條開始略嫌僵硬,過後幾日,唐豹的手藝差不多盡善盡美,拇指樣一根油面,經他扯拉捏拽,在油鍋幾個翻身,紅豔豔膨脹起來,仿佛孩子的胳膊,又棉花一樣暄虛。價格也比別處便宜二分。終於滿足了街道住戶那白霧一樣濃重的小市民心理。開始,僅是早上急於上班、上學的工人和學生來吃,多是一碗餛飩,兩根油條,打發了匆匆的人生。後來,三口之家的小戶,也乾脆,早上一家人開到館裡來,吃完了上學的上學,工作的工作,交錢擦手,倒落一個白茫茫的乾淨。

  生意就是從此大了起來。從早上七時,至上午九時,在餛飩館子門口,實際上已經有了幾年後亞細亞崛起的孕育。今天,梅走在人行道上,看著往星光商場湧流的顧客,隱隱感到唐豹的可怕,如白霧一樣籠罩著她。有誰能夠知道,這個省長、市長家常出常入,席上席下的新貴,曾幾何時,也有過很長一段潦倒的時期。那時,他夜間睡在館子的鋼絲床上,身邊就是炸油條的煤爐和案板,老鼠在他的床下,嘰嘰成一條怪叫的河流。不難想像,他睡醒時,背脊則准會為處境尷尬而透過一陣一陣的惡寒。黎明前的黑暗時候,他要起來和麵熱油,至夜間十二點後,才能收拾床鋪,躺下歇息。月底了,只拿到館子全部收入的百分之十,有時一百,有時二百。春夏天早上涼爽,生意紅火,他也有拿三百的時候。但他若拿到三百,而梅的淨收入,已經猛增到三千以上。

  梅決不是那種見利忘義的女人。自餛飩館始營油條的第二個月,她就說把他的月資從百分之十增往百分之二十,要麼固定為月薪三百元。可他卻說:

  「做人要言而有信,我不多要一分錢。」

  然而,梅卻無論如何也難以預計,唐豹是一位胸懷大志的韓信式的人物,胯下受辱,是為了明日的前程。為了避免言語非議,一開始,梅就和唐豹界限分明,除了經營上的話語,極少有另外話說,加上有意讓爸爸在館子幫忙,一是因為的確人手不夠,由老人家收錢找錢,經管簡單帳目,二也為了遮人耳目,少些閒言碎語。孰料在唐豹一方,更加謹慎小心,完全一種主僕,能找梅父辦的事情,決不找梅多言一句,這使梅很快對他放棄了應有的戒備。更為意料不到的是,四個月後,也是這樣一個季節,細雨紛紛的天氣,市里漫散著一層水光。因為客少,梅去閑找一位舊時的同學,一道下鄉的知青朋友。回來時,忽然間看到館子的門口,架起了很大一塊綠色新帳,帳下擺了四張簇新的圓桌,十六張鐵架椅,仍有很多顧客在帳下津津地吃喝。梅問哪裡來的,唐說我買的,又說有這些家當,無論颳風下雨,還是太陽暴曬,我們的生意都能照常。梅為此而感動,想有唐豹這樣一個雇員,也合該我梅有番好的經營。

  梅說:「多少錢?我給你!」

  唐說:「打算要錢我就不去買了。」

  梅說:「如何我也不能用你的錢呵。」

  唐說:「別說你我,能經營好生意,能有我一碗飯吃和住處,我都感激不盡了。」

  不消說,錢是如數要還的。一個主家,如何也不能無故用了雇員的錢。然正是此舉,梅最終沒有把唐做為外人,而差一點委身於他,把自己的後半生押寶于唐,然就是這樣一個貌似極誠極篤的唐豹,使亞細亞大街,憑空多了十二分繁鬧。一夜之間,促使破敗的二拐子胡同,成了仿港似台的消費無度的亞細亞大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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