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閻連科 > 最後一名女知青 | 上頁 下頁 | |
四十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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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週三收到的杏黃色信件,其內容依然是請於星期日到東郊碧沙崗一見。 梅每每漫步在這消費大街之上,內心總感到遼闊的蒼涼和蒼涼的清淨。五顏六色的喧囂,洪水一樣滾滾而來,會被她七七八八的心事遮擋回去。除非自己有意去欣賞這鬧騰的雜色街景。說起來整個一條大街,僅梅是這街上的土著。而那些耀武揚威的商戶們,都是乘時代之風,如美國移民似的新遷戶,新貴人。也許他們其中的某一位,在去年甚或昨天,還是窮困潦倒的平民,只是寄藉在亞細亞的街上,以其機智和命運中的宏富,深窺了這條大街發跡的隱秘。一夜之間,便成了一個新的達貴。回想起來,五年之前,也就如轉念之間。那時候,亞細亞商業中心早已形成,每一個關心國事和金錢的中國人,無不知道中原亞細亞,而這亞細亞背後的街道,卻餓倒的乞丐樣,無力地躺臥在繁華的隱處。梅就在小街的西頭兒上,租下一間破敗的瓦房,開了這街上的第一家餛飩館。街上的居民,向是不去光顧館子,他們寧肯在閒暇和節日中,自己去食品自選商場,購買速凍的冰櫃餛飩或餃子。偶爾來碗餛飩的,也是街上的兩家工廠的工人:第一布鞋廠和蜂窩煤廠,更早的十幾年前,二百裡外的蘭考縣,就建立了國家的石油公司,石油天然氣的開採,使液化氣罐如冰糖葫蘆樣湧進都市,那時候這曾被省政府十餘次授旗的紅旗蜂窩煤廠,事實上已經暗含了倒閉的危險,到了煤氣管道鋪進城裡,蜂窩煤廠就不攻自破,工人連月工資的百分之三十,都很難維持。第一布鞋廠,曾屢屢生產新的產品,無奈因所謂人才的審美問題,無論如何改進設備,翻新鞋樣,產品也不能走進本市的華貴鞋架,只能供一般的縣城青年試腳。這樣的工人們,是每年都要向工廠交納倒閉風險金的。所以,來光顧餛飩館的,也就所剩無幾。只不過有賺無賺常開店罷了。每天早上七時,照常打開店鋪,把能拆能裝的四塊板門靠到一邊,生燃爐火,憑著舊時在鄉下張家營子,跟著原來的婆婆學來的手藝,捏幾碗餛飩角兒擺在桌上,切半碗香菜,半碗榨菜,和麻油、醋瓶放到一塊,端一張凳子,坐到門口,等那因起床晚了來不及做飯和家庭不夠和睦,夫妻雙雙,誰也不肯動手做飯的工人,隔三差五地來吃一碗餛飩。 生意就是這樣地經營。下鄉二十年,鄉土社會養成的操行,即所謂的傳統美德,還常常使她將賣不掉的餛飩,煮熟端送給房東的孩子,偶爾也把從鄉下逃難的叫花子,喚進店裡吃上一碗。這樣經營下來一個來月,坐下精打細算,統共賺了十七塊三毛錢。 從煤廠退休的父親說: 「不行的,水費電費都還沒交。」 她說: 「可以。至少顧住了我的嘴,我自己養活了我自己。」 第二個月,從四九年解放成立的紅旗蜂窩煤廠終於倒閉,工人們痛哭流涕,將蜂窩煤機和傳送機砸成了碎鐵。這家工廠,歷經四十餘年的動盪盛衰,不得不永久地鎖上大門。街道的居民們,各家都用上了煤氣管道,連煤廠小山似的焦碳碎煤都懶得去偷挖一鍁。昔日的廠房,成了湧進都市的鄉下過剩勞動力的宿處,車間也被鞋廠的剩餘產品無端佔用,做了倉庫。孩子們可以大膽地將牆推倒,拆碎機器到廢品收購公司去銷售。不消說,經過一個雨季,雜草橫生,連小青蛇也在那兒爬來爬去。終於是成了廢墟。梅的餛飩館,也因此有了廢的侵蝕,月底盤算,也許能賺上幾塊,也許就壓根兒賠了進去。還有那些月息房租、月稅、衛生費、水費、電費、煤氣費。緊隨季節的更替,又不能不買替換的衣服。現時國家的情勢今非昔比。然而那時,曾有一個時期,國庫支出缺少節制,以致財政發生極大困難。雖然政府各部門都高叫緊縮,連國防費都極度削減,經濟界是隨著口號普遍趨於蕭條,然而物價,卻是極度不穩,日常用品、副食品一律超過當時政府的最高限價。回想起來,連梅自己都不十分明白,是如何從那時掙扎到了今天。 65 街上五彩的繁鬧,決不因有幾家商戶關門而微弱絲毫。星光商場的有獎銷售,今日到了開獎的日子,那些朝思暮想飛黃騰達的一般市民,連買一根針錢也甘願跑一段路程,到星光商場購買。那裡的獎品大,是一台日本豐田轎車和五十萬元人民幣獎金。而買五十元的東西,就可得一張彩色獎券;加之開獎週期短,每半年都有一名顧客高舉銀行五十萬元的支票,在鑼鼓聲中將小車開走,想想是自有不言而喻的巨大誘惑。電視臺曾經播放了一個顧客五十一元錢買了一件襯衫,開獎時滿面紅光地開走了一輛桑塔納轎車的鏡頭。這樣,顧客便像潮水樣一瀉千里地湧往星光商場,連那些外地出差人員,也要繞道鄭州,到星光商場替單位花一筆大的開支,買些有用無用的東西。捱到開獎時候,一方面注意報紙和電視臺的中獎號碼,另一方面,利用公家的程控電話,從外地直撥到鄭州,詢問自己是否中獎。可是,第一次中獎開走車的是老闆的小舅子,第三次中獎開走車的是老闆的親侄兒,這一層關係的玄妙,卻幾乎無人知道。果然是他們有幸中獎,還是明明暗暗的手腳,卻一向無人過問。總之,開獎是在國家公證機關和警察的嚴格監督之下進行,其督察的龐大陣勢不容顧客對它嚴肅性有絲毫懷疑。梅知道這些情況,是在公商、稅務、公安、公證等政府下設機構的一次經濟聯合協商會間盜聽的。會址在哪不詳,會後在亞細亞酒樓的包間會餐,有位公務員酒後失口,說了這麼幾句。梅去感謝這些至關重要的客人光顧,朝每人送一包中美合資的中美牌走俏香煙,聽到此話,頓感愕然。看看這些經濟協商會的與會人員,對同事的失言,並不如何吃驚,只是指著對方的鼻尖說,這傢伙酒喝多了,又開展批評與自我批評了。於是,梅也漸漸釋然。細想都市的事情,哪能像鄉村那樣純淨。繁榮經濟,自然避不開爾虞我詐。只不過每一次看見顧客潮湧到星光商場,有魚刺鯁喉之感罷了,為那些顧客的傻果而歎息。仔細盤算,星光商場的物價,普遍高出市面價格,即便每樣巨獎都真正落入顧客手中,也是羊毛出在羊身上而已。 眼下,有大批顧客匆匆腳步,手裡捏著百分之百不能中獎的獎券,正從梅的身邊走過,朝著星光商場流動,腳步聲如無數信徒,走在朝聖的金光大道上。其實,亞細亞大街的崛起,有它千姿百態的原因,而星光商場老闆的發跡。就是最能明鑒的例證。 那老闆姓唐,叫唐納,俗名豹子,其人也是一個過午的年齡。只不過是個男人,這歲數才剛到與事業鼎盛相符的時候。與梅之間,彼此曾有過合作,二人相輔相成,才有共同的今日。說起來,是一個陰雨的下午,都市被雨水洗得五臟滴水。那時候的亞細亞大街,還叫二拐子胡同。紅旗蜂窩煤廠已倒閉多日,豹子就是睡在廠房的過剩勞動力的其中一個,找不到工作的時候,在餓極的情況下,也會來梅的餛飩館買上一碗。雨水在胡同中嘩嘩流淌,飄零的黃槐葉,船樣在水面上輕浮。整個胡同,是粘稠的腐氣,扯扯掛掛,在各房戶的門前散發。他來了,在館子門口跺跺腳上的雨水,將爛傘收起靠在門後,然後便坐在一張桌邊。梅正在滅火,準備關門。她說我要關門了,沒有餛飩。他說我不吃餛飩,來隨便坐坐。她又說我要關門了。他便極識趣相地拿起雨傘,走至門口又猛地扭回頭來。 「你這樣經營是不會賺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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