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閻連科 > 最後一名女知青 | 上頁 下頁
四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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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梅的亞細亞酒樓,坐落在亞細亞大街西端,距馳名中外的亞細亞大商場距離甚近。舉頭能見亞細亞商場終日飄揚的彩色商旗。而亞細亞大街,自是占了亞細亞商業中心的名利,到那兒光顧的客人,不順路捎腳,到亞細亞大街瀏覽,也是一種遺憾。儘管是泛泛地行走,也就給這條街帶來了崛起的繁華。初秋的時候,都市里還殘留許多春末的氣息。公園裡的花草,雖已開始凋謝,卻仍然掛著、擎著許多綠色、紅色。鄭州本來是一座綠色城市,國家曾在九五年四月授予它綠色之冠的榮譽稱號,旅遊觀光者,也盛讚它名符其實。香港即將交還大陸的那些日子,港客大批湧進內地中原,見了鄭州的綠化,走在成蔭的大街小巷,無不對其濃綠感歎。在一個薄霧的早晨,梅的酒樓剛剛打開門房,灑水車從門前緩緩走過,郵遞員隨後在樓下喝了一聲,一個店員接過報紙大叫起來,說梅姐梅姐,登出來了,文章登出來了。梅從樓上走下來,接過報紙看了一遍,壓抑了激動,一副無謂的模樣走出來,忽然看見秋天黃爽爽地向她走來。街上的桐葉在夜裡突然飄落一地,清潔工掃了一遍,依然又鋪了一層。門口擺的菊花,葉瓣無奈地零零落下,在酒店門口,灑了滿地衰敗的顏色,灰濛濛一層的傷感。梅立在店前,手裡拿著那張知青返城節的報紙,驟然間感到了寒冷。陌生的面孔,一張張從她臉前晃過,像清明節郊野裡飄起的一張張墳紙。三日之後,便有一批本市的信件掛號寄來,信上是一律的花言巧語,每一封都裝滿了人生的遊戲和對金錢的紅色欲望,血淋淋想同她分享酒店的生意。什麼我無限的崇敬你,渴望能成為你的得力助手;什麼你使我感到了人生的太陽正冉冉升起,我願像保姆一樣扶持你的衣食住行;什麼若能同你結婚,我保證讓你獲得無限的快樂和幸福……等等等等,幾乎如眼下亞細亞大街各商戶不約而同播放的《你我都還活在世界上》的插曲,流行的腔調使人感到厭氣。開始幾日,梅還拆信讀信,甚或一個人悄悄地研讀。三封五封過去,便品味出每封信不過都是隔夜的茶水,雖濃重卻是濃重的寡淡,進口後叫人倒胃。

  畢竟是一個飽經風霜的女人,品嘗了無盡艱辛。雖然返城五年,歷經挫折和都市對她的兒戲,時至今日,不消說積存下許多黃金白銀般的人生經驗,卻仍不失為單純而質樸的女子。但若讓她輕易信了誰的言語,在梅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更何況其本意並不是為張揚自己,尋找歡愛,安慰寂寞,而是為了讓離婚五載的丈夫能從報上知道自己的成功。可是,梅失望了。失望像秋天的黃葉不期而至。整整三個月過去,梅收到本市、本省和山西、陝西、湖北、湖南、安徽、山東、江蘇、黑龍江、吉林等省份的信件七百余封,偏偏是沒有原夫張老師的隻言片語。她想她的成功對他是一種慰藉。想他看了報紙,會寫給她一封賀信。可是沒有。儘管出身貧寒,從小備嘗磨難,輟學、下鄉、務農勞作、鄉婚、失子、離異,直到九二年才返城,返城後受人譏嘲、戲弄;也儘管有時情緒冷熱無常,忽好忽壞;但五年來,她從來不對什麼作杞人之憂,命運所指,就努力去做。緊鎖雙眉、整天价發愁的事,回城後是極少有過。縱然不能說梅完全沒有陰鬱的一面,但追悔過去,悲歎眼前風景之類的情況,實是從未有過。就連初回城時,從事餛飩營生的那段日子,不時遭到政府一些部門,如工商、稅務、衛生、城建等機構的無理掣肘,也不曾有過一聲苦歎。

  沒有張老師的信件,也就沒了。生意不消說得一日日經營下去。省報老君廟學校是准要訂的,也許那天他剛好沒有去學校教書。不過別人看了,也准會告他,說李婭梅上報了云云。也許他就不教書了。也許別的什麼,他看了報紙,只順手扔到一邊。離婚後的一年,通信還算頻繁,後就日漸少了,再後來接到一封來信,說他母親病故了半年,就終於不再來信。去年、即一九九六年,梅曾兩次給他寄去四千元錢,說社會已經到了金錢至上的時代,你趕快做些生意,就是鄉土社會,就是最為偏僻的張家營子,大概也該大談經濟和信息了吧。他沒有回信,他又把她的四千元錢返寄回來。如此看來,他即便讀了那省報,不回信也屬自然。不再寄希望於什麼,收拾了七百多封來信,拆的和沒拆的,堆成一堆,準備燒掉,整理俗念幾思,不錯心兒地經營酒店。可是,準備燒信時,卻發現其中有許多杏黃色的信封,上面除了她的郵政編碼、通信地址和名字外,均無落款。拆開其中一封看了,僅寫著一句話:

  請於星期日到東郊碧沙崗一見。

  又拆一個杏黃色信封,還是:

  請於星期日到東郊碧沙崗一見。

  再拆一個杏黃色信封,仍是:

  請於星期日到東郊碧沙崗一見。

  全都拆了,共十七封,皆是請於星期日到東郊碧沙崗一見。信上無時間,無姓名,信紙也是普通無單位名稱的平常方格稿紙。字跡還好,非龍飛鳳舞,卻端端正正。從郵戳推斷,是每週一封來信,週二發出,週三寄到,平信,郵價是本市價格,即阜外普通郵票的一半價格。就是說,寫信者是本市人。什麼職業,年齡、住址、住房、工資、從事什麼第二職業,均是一片空白。也許都在他的第一封來信中寫著,卻無論如何,找不到他的第一封來信。信是在梅的住房洗涮間燒的,熱暖暖的燃燒的黃色焦味,被嚴嚴地關在房裡。也許第一封來信丟了。這樣的信件丟的不是一封,以至於她常常把同學、朋友的來信也歸如此類,順手扔去而丟失。

  然而,緊接著的幾周,別的信件幾近斷流,這杏黃色的信封,卻依舊在週三如期而至,規律得如這個季節的陽光,在早晨六時二十分,準時從窗裡爬到她的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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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整個一個秋季,是在信件的往來中流逝的,仿佛漸寒的天氣,是由郵局投寄而來。亞細亞大街崛起的繁華,終是不能阻擋季節的降臨。路邊的法國桐樹,黃葉將盡,剩下的三傷兩殘,枯在彎曲的枝上,不時被商店門口的音響,旋旋地震落下來。這是各店鋪開張時候,卻有一些仍然閉門關窗。因為在九五年曾有新聞傳說,說九七年秋天在中原地帶將發生一次日食。九六年新聞媒介的這種報道更甚。到了今年,那就報道得詳盡而具體;時間是陽曆十月,農曆九月初一,大約上午九時許。至於是日全食、日偏食、日環食,還要到日食時才能確證。因為即將降臨的日食奇觀,使許多商家紛紛關了店門,坐車到黃河邊的邙山嶺上,以求站得高,看得遠,一旦是日偏食或日環食時,都市因高樓而不能觀望,而自己在山上卻能幸遇此景,梅不是那種宣傳上的不顧店員生死的老闆。她出租了一輛日本豐田麵包和豪華客車,把全部的雇員送到了邙山嶺上。而自己,懷著單薄無力的輕鬆和喜悅,從亞細亞街,稍顯盲從地往東郊碧沙崗走去。

  恰巧這天是星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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