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閻連科 > 最後一名女知青 | 上頁 下頁
四十六


  這崖處高出村落許多,朝村落望去,似低頭看自己參差不齊的腳肢,一點一滴都清清晰晰。拄著自己的鐵鍁,想時候到了,你的時光到此告一個段落。另一個世界的大門已經為你敞開,走進去就可以把一切關在門外。後事也全部安排妥當。除了黃的墓堆略嫌少了幾鍁土外,萬事都有了著落。就是唱戲,幕也拉圓,你就順著命運所示的方向,盡你的能耐唱去吧,是喜是悲,自有其結局。不讓鐵鎖說他砍了小李村的人頭,也不讓大林叔說是他砍了小李村的人頭,那你就去說吧。不要辜負了自己的一片念頭。死心定識,不減古人投江,今日一言既出,決然金玉不移,何苦再獨守人生。村落裡的事情,好像響了鈴子的戲場,警車剛一停下,各家都紛紛有人出門,先在自家門口呆怔,後又相聚起來,朝著村長家門口湧動。幾條村街,都走著螞蟻搬家似的隊伍。村長家門口,已經鴉鴉的黑下一片,人頭如曬在日光中的豆粒。張老師就這麼靜靜站了一會,忽然看見鐵鎖從他家出來,快步朝著村長家走去,在胡同裡,如迅速滾動的一粒石子。再仔細去看,老支書大林叔和永遠有還不清債務的大岡也從另一條胡同,朝著村長家急會,那匆匆的腳步,很可以在眨眼之間,立到縣公安的面前,說是我砍了小李村的人頭的。

  拖不得了,該去了。塵世沒有啥兒東西屬￿你了。

  就去了。

  張老師像去搶購一樣廉價的東西似的走了,甚至忘了回頭看一眼黃和強的墓。田裡的白雪在早飯時候的日光中,漸漸踏實,表面有一層紙一樣的殼。沒有被雪埋住的麥苗,一葉葉綠在白色上。田裡施足了底肥,麥葉厚如銅錢,青棵的氣息薄薄淡淡在空氣中一線一線流動。村裡的腳步聲川流不息地爬將上來,滾滾蕩蕩,衝撞得麥苗搖曳不止。張老師走得很快,他從那衝撞聲中,分辨出身後有很響的聲音。他本不想回過頭去,他期望一腳跳將到村長家裡,迅速對公安人員說是我砍了小李村的人頭。可忽然他的右腿邁不動了,像下山時褲筒掛了哪裡,待回身一看,禁不住心裡一個地動山搖的冷驚:

  竟是黃從墓裡爬出咬了他的褲筒。

  真是難以料斷,黃果真活轉過來,從那板箱中撞將出來,半爬半跑地追上了他。麥地裡留下它跌跌爬爬的雪痕,新墳塌進去一個深洞。黃滿身是土,連一隻耳眼裡也滿滿實實。它頭上的那兩個血洞已經被紅土糊了,堆起兩團紅泥,像綴在頭上的兩個泥球。另一隻眼又明又亮,盈滿一眶清清澈澈的淚水;喉嚨裡有一種古怪的叫聲,如泣如訴,悲哀至極,像求著一樣東西。也許是求張老師不要活埋了它,也許是求張老師不要朝是我砍了小李村的人頭走去,都未可知。總之,它是在求著生命。村裡的腳步聲敲得很響。張老師用力掙了幾下右腿,終是不能掙脫黃的廝拽。村裡的腳步聲敲得很響。他愈是用力掙脫,黃就咬得愈緊,淚也愈加撲籟籟噴落出來。

  終於就軟下身子,將黃抱在懷裡,蹲在無邊茫茫的山梁上,落寞地嚎啕大哭起來。

  第四部 都市之光

   62

  事實上,感到最終有能力自負於這個城市,時間已經遲到至一九九七年秋末。整個兒的秋天,天空都寫著不計其數的深綠,日日夜夜地營造著一種湖光。梅在這藍瀅瀅裡走著,預料不到地,已經邁出了她四十幾歲的人生腳步,但是,心裡是終於有了難得的行至驛站的激動。作為省會鄭州的最後一名返城知青。自九二年仲秋推算,於今也已越過五個年頭,細想起來,那漫長的自強旅程,不見一絲成功的喜悅,反倒覺得有對歲月的後怕,便格外渴求有一次人生的歇息,也好使命運顯靈一次它素有的公平。

  亞細亞大街上的繁華,經歷了十餘年的苦鬥,澎湃得如洶湧出澡盆的皂沫,一堆堆地在街面漫溢。當初有幹無枝的法國桐樹,今天也繁茂出它的盛相,參天相連,把日光擋到別處。這一年是英國將香港向中國移交的日子。亞細亞大街很從香港學了一些東西,豬奶子似的小彩燈,葡萄一樣從豪華的店鋪門面上延伸過來,隨意卻是人為地搭在桐樹上。在人行道上漫步,仿佛是走在葡萄架下,或是農家的豆棚下。不過都是假的,畢竟沒有梅在鄉下時的自然氣息。亞細亞大街上,更沒有鄉土社會濃烈的淳厚民風。二十年來,國家更在東西方接觸邊緣上生髮的諸多特殊現象。於亞細亞大街,是十二分的社會化了。誰也沒有料到,景況竟是一日不見,三秋之戲,必得刮目相看。今天這兒林立的高樓,毗連的商店,特別是畸形成長起來的飲食業、美容業、服裝業,都是前發在當初荒涼的小街之上:倒閉工廠的廢墟之上。幾年前,路邊的電線杆上,至多貼一張專治陽痿、淋病的油印廣告,今天私設的性病診所,也堂而皇之地立在飯店和商場的中間,血紅的門額字號,容貌莊嚴大方,儀錶堂堂。去年還是獨一無二的一家楊記性病專科醫院,打著祖傳秘方的黑幌,使用著普通醫院大眾化的流行治方,在為很多男人女人服務。今年,此類行業就春筍般猛增到十餘家。舞廳、旅店也是應運而生,或同飲食業合二為一,或獨立著神秘的經營。這些做了老闆、經理,又時常被現代文明尊稱先生的人,大都是用錢買了本市戶籍的外地人,他們兢兢業業,又最善於投機鑽營,挖空心思地掏著別人的腰包,成功了自己的事業,建立了被政府認可的這條省會最負盛名的消費大街。梅走在這街面以東的人行橫道上,腳步輕捷而含韻味。她去赴約。戀人在城郊等她。從澳大利亞進口的純毛秋裙,在腳面上拂動出一首首流行的小詩。十幾年前因一部新潮電影一炮走紅的著名導演,在九六年底又推出他電影力作《大家都活著》。今年,《大家都活著》將進軍奧斯卡世界大獎的號角吹得嘹亮刺耳,一個國家的人都為此榮滿懷希望,浮躁得心神不寧。這時候,市里各影院正公映此片,長時間衰退的影院業,忽然間起死回生,有望不盡的曙光,紅彤彤地照耀曾為藝術擔憂過的人們。整個城市,都在響著這部電影的插曲:《爸爸我都還活在世界上》。連三歲的孩童,都會唱你我都還活在世界上,只可惜上帝讓我們天各一方。這插曲憂傷抒情,正合了梅眼下遼闊而又略帶荒涼的心境。大街上熙攘的人群,擋不住梅的心猿意馬。踩不碎的插曲韻律,似從各商戶流出來叮咚泉水,彙集在亞細亞大街,潺氵爰地船載著梅的腳步。她的腳步聲如河邊濺起的白色浪花,飛起又跌落,消失在亞細亞的河流上。

  想,一個四十幾歲的女人,孑然一身地在這都市掙扎了五個春秋,總算以昂貴的價格,買下了當初餛飩館的那片出租地皮,蓋起了私有的樓房,成了亞細亞酒家的老闆。省報曾以整版的慷慨,報道了她艱辛的奮鬥歷程。只是,那篇八千字的通訊,採用了非常陳舊,過時而且平庸的題目:真正女強人。這題目中的俗氣,使梅每每想起,都仿佛置身于一池發臭的腐水之中,能聞到發酵過的低俗的氣息,更何況梅為這篇文章,被代表政府部門的稅務局,撬開思想的鐵鎖,向那位平庸的記者贊助了八千塊錢。就是說,她用一字一元的商品價格,被迫買了八千元的宣傳。而在梅的真正目的,卻又不是為了這些,而是為了讓在伏牛山下,張家營村那離婚五年的原有丈夫張老師能看見她的成功。

  並不知道張老師是否讀到了今年知青返城紀念日的那張報紙。意外的收穫是:梅在突然之間,收到了數百封的求愛信。這些郵件,被暴漲的郵資貼上特快傳遞的標記,經過郵電專車,投送到梅的手裡時,梅一方面感到回思轉念的無聊;另一方面,也感到有喜出望外的收成。說到底,梅是久經風霜後熟透了的女人,在鄉下和張老師十餘年的夫妻生活,給她留下了永難磨去的印記。夫妻間的和諧恩愛,濕淋淋地浸著她的皮膚。經過五年的奮鬥,最終有了今天比較舒坦的日子,乾裂的情感,畢竟需要男人的潮濕。雖然明知那些求愛的戀信,都懷有額外的目的,比如對她財產的貪欲。但到底,信上都是一些對她敬仰的火辣辣的語言。久而久之,讀那些源源不斷的信件,使她終於陷進了戀愛的迷宮,不能不為一部分紅豔豔的求愛而心動,不能不在生意興隆,而自己又有空閒的時候,踏上赴約的途路;去享受一次人生小憩。

  她知道,四十來歲的年齡,是一日中的一個午時,介乎上下午兩者之間,小去幾歲,便屬青春的行列,也在聯合國規定的青年年齡限界之中;而再大上三歲五歲,人老肌黃髮白,也就完全是風雨末年了。這是一個需要及時抓住一些什麼的緊要時刻,比如城市愛情,不抓住便會如失手飛走的鷹,很可能永不再來。那樣,留給自己的,就是晚年的滿山荒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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