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閻連科 > 最後一名女知青 | 上頁 下頁
四十五


   60

  後來的做事,都是日常習慣的又一個過程。幽深默默的不言,將黃放在床上,扯被子蓋了。既已決定去說是自己砍了小李村的人頭,也將不必顧及那床上是否弄髒,一任黃的鮮血,在床上自由地散開。生火、燒飯,進上房給娘喂湯,都是往日的重複。做完這些事情時候,太陽已經在窗上鋪開,屋子裡跳蕩著一塊清新的月亮。張老師坐在娘的對面,身下的凳子叫出一聲聲怪音,直到他如死過了一樣不動。娘是活著,卻果真如死了無二,終日睡在床上,身子板成一枝有杈的乾柴;蠟黃的皮膨脹,如揉皺的黃布,既沒有什麼彈性,又沒有一塊展處。房子裡的氣息,是無法入鼻的味道,進了馬廄牛棚,也不會有這樣濃烈。梅走的那天,也是這樣端端地坐定,看熟睡了的老人,終於眼角就掛了淚水,如地地道道的鄉下人一樣,跪在床前,默默地磕下一頭,讓那兩滴清淚落在床前。毅然轉身起來,對張老師說我走吧?張老師說你走吧。她就走了。我走吧三個字,與其說是對張老師的問話,倒不說是和這鄉土社會最後的告別更為恰切。雖然語氣平淡如水,卻深掩著這個社會和她與張老師的人生。你想想,當年正少,二八佳齡,每一根頭髮都年輕如三春初苗,青青嫩嫩,能掐出汁水。如今去時,卻人近中年,暗含白絲,一張瘦臉,雖清瘦還有婦韻,可畢竟刻滿了人生的艱辛。既是說都市的欣欣繁華,給她的生命注入了新的生機,然到底那繁華是一個表層,並不真正屬￿她的。在那繁華之下,留給她的仍是後半生的茹苦含辛。張家營雖然窮鄉僻壤,這兒卻有她的一段光陰,老君廟小學的鐘聲裡,響的是她青春的聲音;山梁的土地,沒有一塊沒吸吮過她的汗水;家裡的房子,是她從月津中擠出的磚瓦。還有我,令她疚愧的是,分手了,卻說不出你和她結婚十餘年,有哪一點對她不起。如果其中果然有那麼一星半點,哪怕是言語中對她的一句讒言,也好給分手尋找一個藉口,使她以求良心上的些微平衡。可惜回想起來,結婚至今,他不曾對她有過不尊和不予理解,不曾有過一次拌嘴,更不要說爭吵和大打出手。其實,滿可以說兒子死去,一切都歸咎於你,可她哭夠了,卻說我不回城就好了,兒子就不用下溝提水了……可見她心裡的疚愧,也海深山高……不過,她到底還是走了。

  她說:「我走吧?」

  他說:「你走吧。」

  就走了。

  及至走的時候,張老師才忽然發現,這個他們共同經營的家,除了曾經有過的孩子,是兩個人同有的財富,其餘實在一無所有。連送她一件像樣的東西,都難以找將出來。給她燒了湯,烙了饃。吃完了又用手巾兜上幾個,讓其路上作乾糧。她很苦地一笑,說我不拿了,上了火車取乾糧吃讓人笑話,現在就是正經的鄉下人,出門也不帶乾糧了。張老師心裡深深一顫,想她到底不為農民,就將那饃放在桌上,去牆上取鏡框中的照片送她,卻見鏡框已經半空。她拿了兒子的像,拿了丈夫的像,拿了娘的像,拿了全家的合照,卻唯一沒有拿她自己的像。她有十余張像鉗在鏡框裡,學生時代,下鄉時期,結婚時候,有了孩子,回城的幾次,都留在了那空落落的鏡框裡。她畢竟在這鄉土社會耗去了近二十年的生命,如何能沒有苦苦的留戀。張老師為此咬疼了嘴唇;不然那淚就准要如她樣流落出來。

  現在,張老師也如她一樣在這坐了許久。該做的事情都做了。母親床上的被褥換過了,床下的便盆洗淨了,換洗的衣服放在了床頭。娘的呼吸聲又微又細,如一根髮絲在進進出出。張老師對著那鼻息看了一會,最後拉了拉床上的床單,把被子掖掖結實。娘扭頭瞟他一眼,他說,你睡吧娘,娘就又合眼睡去了。

  可以去了。再也找不到要做的事情了。然張老師總覺得有一件事情沒有做,在凳上癡癡想了許久,終是不知啥兒事情。他以為是自己沒有像梅一樣在娘的床前磕頭告別,就起身朝前走了一步,跪將下來,連連磕了三下。心說,娘呵,兒先你走了,願你的病早日好呵,然後走身,以為心裡好些,卻仍然感到有件事情沒有做好,後優霧濃濃地籠罩著他,仿佛如同繩子樣牽著他的腳步。仔細地想,仔細地看,又覺得沒有什麼要做了,沒有什麼真正值得憂慮了。遲疑著走出來,到東間屋略微一站,忽然想起,原來是盛黃的板箱有塊木板脫釘了,板箱後面,有條寬縫裂露著。

  將板箱從床頭抱下來,取出裡邊的衣物,叮叮砰砰砸幾下,張老師心裡也漸漸踏實。踏實得如塞進一座山、連一點空虛都沒有。該去了,將黃埋在兒子的墳頭。沒有什麼值得留戀了。那邊世界是你的。這邊塵世沒有你的地方了。黃還臥在床上。我走了娘。兒子不孝,不能將你養老送終了。還有梅。那條冷清的小街,那繁榮的城市,那是你的家,我去了你再也不需對張家營有絲毫牽掛了。距春節還有十幾天。你不要過完初一,在初五之前趕來看我們了。這兒與你徹底無牽無掛了。黃,去陪強兒吧,我這就去裝殮你。哦,這板箱還有些重量,起碼比黃要重。我把你埋在強的身邊黃,想起來小時候你們就是相擁上床,我自然不該將你埋在強的腳下。太陽光如何這樣粗壯,曬過來如打將過來一樣。對了,這是臘月,一年的末季,得將板箱裡放一床被子。黃比人更為靈性,不能讓它覺到世界寒冷。什麼東西落在脖子,冰冰涼涼。是水吧,從房檐滴的雪水。太陽已經化雪,縣公安的人立刻就要進村,怕是不消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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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縣公安局的警察,如期而至,簡易警車從縣城風馳出來,裝載威嚴,一路滿速。沿線的村落,一株株小樹祥被砍倒了。兩邊的行人,棵棵小草樣被抹殺了。那時候,黃的墓穴剛好封閉,張老師在立著喘息。陽光如水樣明亮柔潤,他的臉上平靜恬淡,佈滿了一死了卻的黑色念頭。黃的墓穴一米見方。那箱子裡塞了一床被褥,扛著出村時,除了幾個孩娃,竟沒碰到別的村人,出村時仿佛是走出墓地一樣靜寂。在這強的墳地上,又如走入村落一樣溫暖,能看見對面山梁下搶救翻車的鄰村人。他坐下讓陽光照曬一會,先把白雪用鍁鏟到一邊,然後開始挖坑。被雪溫暖了一夜的黃土,鬆軟綿和,散發著白濃濃的氣息。那是蘊含了上幹年的土地的氣息,浸心湧肺,在山坡上飄開化去。板箱是深紅的顏色,是當年梅從省城下鄉,拖運進張家營的全部產業。現在她走了,仍然又拖運走一個板箱。那板箱是母親的嫁妝,紅檀木製作,豆科常綠喬木,木質堅硬,可做樂器。他說用這個拖運吧,結實,也算娘給你的紀念。梅就用那箱又拖運走了她半生的經營:書和日常的衣物。張老師將梅送到鎮上,又同登汽車,到洛陽送上火車,告別時兩人竟無話無淚。無話無淚……

  她留的板箱著實破舊了,扛在肩上有吱吱咋咋散架的聲響,下葬時便又有一塊脫釘的木板。

  張老師是急草草將黃下葬的,他生怕黃又活轉人世。其實黃還沒死。去床上抱黃時,黃還一身溫和,鼻下有微弱氣息,仍然如髮絲一樣從黃的鼻孔進進出出。他沒有猶豫,說沒有什麼值得留戀了黃,同我走吧,了卻算啦,便將黃連同被褥塞進了板箱。入土時候,他聽到黃在板箱裡有了一聲踢動,心裡一個雷驚,便迅速將一鍁鍁黃土撂在板箱上。板箱發出了一陣空洞的聲響,如呼救人生的鼓音。從前到後,說起來也就幾刻工夫,黃的墓堆便鮮亮亮擺在天下,大小僅次於強的一點。被挖出的麥苗,一條一條青在墳上,麥根又白又亮如水洗過的雲絲。就這個時候,張老師剛坐在鍁把上喘息,山梁上傳來了紅血亮亮的警笛聲。

  簡易警車在黃爽朗朗的日光中穿行,雪地上留下了它深刻的輪印。短急緊湊的警笛,像一顆顆滑在青石上的流彈,把山梁、溝壑、村落、河流中的寧靜射得七零八落,破破碎碎,如同城裡碎裂在風天中的樓房玻璃。這就到了,縣公安如期而至,果真如期而至。張老師心裡一個冷驚,起身立到崖處,眼看著簡易警車如鳥樣飛進村子,落到了村長家門口。

  幾個穿公服的警察,相繼進了村長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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