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閻連科 > 最後一名女知青 | 上頁 下頁 | |
四十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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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 今日再次聽到黃血淋淋的尖叫如泉湧般濕漉漉地噴過來,張老師哆嗦一下,丟掉正作誰死誰活商量的鐵鎖,速幾步、急幾步,跑至胡同西,就見黃在雪地用它的半截後腿往家跑。它的身後留下一片片化了白雪而轉冷的血漬,殷紅殷紅如從染房潑出的水。在胡同的最西口,也就是往強的墳地拐彎處,突然站下了村長的哥。這位鄉下少不掉的大夫,手裡拿了一個三齒糞叉,正追黃時看見張老師,便立在胡同口,立出一身威風和慈善。他說我看黃活在世上也是受洋罪,倒不如讓它早些死了少受些罪。他說話的聲音極大,話語在雪地蹦蹦跳跳,將一夜白雪砸出許多窩凹。太陽到了這個時候,燈籠樣高掛村頭,明亮柔潤,仿佛從太陽中能滴出水來。村胡同的雪地,流動著3剛日瀑瀑的日光。看見黃的慘相,張老師突然立下,忘了該猛撲上去,將黃抱將起來。他筆直地豎在雪胡同中央,瞅著不遠處一樣直豎的村長的哥,想到的卻是黃真該壽終了,再活著才是果真受罪。黃爬爬走走,到張老師面前,把前爪搭在張老師的腳上,就臥下不動了,嘴裡哼出的痛疼,劇烈顫抖並帶著血滴。大夫是藏在牆角,等黃走出胡同口,將糞叉準確無誤地迎面插了過去,一支叉齒進了黃的左眼,一支叉齒入了黃的額門。黃的左眼如被踩踏了的葡萄,除了汙髒的葡萄皮似的眼皮剩下的就是不斷滲流的血水。額門上的洞口和鮮血,如你突然在牛皮沙上戳了一指,水便咕嘟嘟地湧出來一樣。這一糞叉插的輕了些,張老師想,一下插死倒好。村長的哥臉上的笑平淡無味,拄在雪地的糞叉如一條拐杖。不消說我是真該去死了。太陽走得不快不慢,待太陽移正村頭,各家房上都有雪水滴落,縣公安就該進村了。我要那房宅還有何用。娘有村人養活,如進了城裡孤寡老人的幸福院,有她吃住就行。好吧鐵鎖,全都給你。腳面又冰又涼。黃的爪上還帶著雪塊。真的,你一下死了倒好,活著得受多少罪。再不要猶豫,的的確確就是你砍了小李村的人頭。鞋裡有熱粘的東西,是黃的血流了進去。好大腥味,怕滿世界都有黃的血流。看,黃頭上的兩個血洞又大又圓,仿佛是山上的兩眼穴口。天還是冷,畢竟是臘月。畢竟是臘月的雪天。村長的哥那張臉,太陽照著,紅潤發亮。鐵鎖你也不要再說了,要啥兒都行,只要你不去縣公安那兒說是你砍了小李村的人頭。好了,這下好了。黃你活著也確真是受罪。我埋了你,去同強作伴吧。我決不會讓大夫吃了你,放心。也謝你了大夫,正猶豫過一陣去不去縣公安那兒自首呢,你卻把黃打成這樣兒。不再猶豫了。你一下把黃叉死才好哩。哦,黃怎麼不動了。死了?死了好。血也不如剛才流得多了。好像一點不流了。死了好,再不猶豫了。真是想不到,原來你對死的一點猶豫,竟是對黃的留戀;竟是對黃的放心不下。這下好了。用不著猶豫不決了。哦,黃。黃呀,你也走吧。大家都走。走吧。怎麼能不這樣呢,走了好。村長的哥,謝你了。原來我竟是對黃的不舍,謝你了。你走吧,用不著覺得對不住我張老師。別這樣說張老師。你不這樣我還最終下不了死的心。你走吧。走了,他走了。咱們也走。來黃,讓我抱起你。哦,你果真死了,一動不動。也許沒死。血怎麼還慢慢地流。人畜中最耐活的是狗。你看,太陽在雪地多亮,在雪地的血水更亮。日光如水一樣流動。鐵鎖還在門口掃雪。我答應鐵鎖,什麼都給你。鞋裡嘰咕嘰咕,盛滿了黃頭部的血。踩出來的腥氣彌漫了整個村落。他不掃雪了。他抬起了頭。 「誰打的?」 「村長的哥。」 「這人,我想著就是他。」 「黃活著也是受罪。死了反倒好。」 「那倒也是。」 「你說的那個房子和宅地鐵鎖。」 「咋的了?」「我給你,只要你不去找那縣公安。」「張老師…… 你再想相」 「我橫下了這條心。」 「不行了我去自首。」 「我去。我把房子、宅地都給你。」 「張老師……」 「別說啦,黃一死我毫無牽掛了。」 後邊是誰來了,腳步聲這麼大。哦,又拐走了,拐進了別的胡同。黃,你沒多少重量,瘦成這副模樣。鐵鎖不掃雪了,聽不到聲音,他可能回去了。我好好埋你,用床頭那個板箱,把你埋在強的腳頭。別動,別哆嗦。是我哆嗦還是黃哆嗦?也許你還有一口氣兒。人和畜牲,最耐活的是狗。狗有七條生命,都說狗不死上七次不會徹底死的。不要留戀這塵世了黃,到九泉去吧。別彈掙,我抱你出了一身汗。今天村裡怎麼這麼靜,除了掃雪的鐵鎖,不見一個人。是到了吃早飯時候嗎?讓我最後給娘燒一頓飯,然後去埋你。埋了你我就去說是我砍了小李村的人頭。好了,到家了。我們到家了黃。可惜你死前不能吃些什麼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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