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閻連科 > 最後一名女知青 | 上頁 下頁 | |
四十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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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老師回過身。 「是哎。」 「你不能這樣。」 「咋的啦?」 「是我砍了小李村的人頭。」 張老師正色地望著鐵鎖平平淡淡的臉。 「真的是你砍了小李村的人頭?」 「是不是你都不該和我爭。」 「這麼說不是你砍了小李村的人頭。」 「你看我家的日子,能過嘛。」 「不能過你也不該丟下孩娃們。」 「我死了是為他們好。」 張老師朝他院內瞅一眼,通過大門,能看見院裡他掃過的路上坐著他三歲的孩子在耍雪,小手紅得透明發亮,像迎著日光的兩個秋柿子。 「再好也不如他們有父母。」 鐵鎖用掃帚往地上頓一下。 「孩娃的娘早八百年都死過了。」 「娘死了爹也去死那不是讓孩娃也死嗎。」 往院裡的孩子望一眼,咳了一聲,重又把掃帚掃在雪地上,鐵鎖嘟囔說,要死都死了,不死就早一天長大,也讓我放心去那邊。這樣感歎時,鐵鎖的臉上依然似一塊木板,由此張老師知道,人不是鐵鎖殺的,且鐵鎖也還沒有最後下死心去死。他正想找幾句好話,滅了他的死念,可鐵鎖卻突然又說張老師,有一句話我說錯了你千萬別見怪,你是讀書人,胸寬量大。張老師說你說吧,他說我知道比起來還是你死好一些,村長也說你把這攬了好,你在世上牽掛小。我想我把這機會讓給你,你死了娘有全村養,你能不能把你家的房子、宅地送給我。我有三個男娃,長大了要娶三房媳婦。我死了這些都是村委會的事,你讓我活著,我如何就能給孩娃們娶回三房媳婦來;即便娶回了,我讓他們住到哪? 沒有想到他會向他要房子,張老師默在雪地,想真死了那房子倒的確沒用,他想應了他鐵鎖,自己死了,也成人之美。可正要應時,卻猛然聽到黃在胡同前邊有一聲撕心裂肺的尖叫。傳來的叫聲,如噴過來的一湧鮮血,紅淋淋地從胡同西端向東滾滾燙燙翻騰著。 58 黃的叫聲把張老師喚去時,娘幾乎離開這塵世。 那時候。兒子強剛死在六月的麥天裡。紅太陽酷炎在山梁上。強被淹死了的消息,如夾了冰雹的龍捲風,黑烏烏從梁上襲下來,席捲了張家營內外。娘正在麥場上翻曬運回的小麥,桑杈在她老人的手中,緩緩起落如一條拿不起的房梁。她已經六十八歲了,六十八年的風雨,使她守寡四十年,終於熬出了平靜而安逸的晚年。因為梅是城市人,城市人的教養在鄉村總是一種風範,某些方面顯得綽綽有餘,比如總不願人知道家裡不幸福;比如臉上有笑你卻不知道他心裡想了啥。梅亦如此。張老師一生教書,是鄉土社會理所當然的知識分子,很多方面是努力朝著文明靠攏,其結果就連同梅的分歧、同梅分手也很可以婦唱夫合,天衣無縫。這個時候,梅已經在張老師面前,為自己的人生,感歎下許多眼淚。彼此之間,暗裂很多,而老人卻一無所知。這也是一種渾然不知的幸福,直至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小麥在麥場上厚厚鋪了一層,焦幹的裂殼聲砰啪啪,脫落的麥粒從老人的杈齒間跌在場上。分了田地,自然也分散了麥場。有的幾家合用一塊場地,有的獨自尋一平坦,碾出一塊場來。這些麥場,七零八落,雞零狗碎,攤曬著各家麥天的期冀和歡歡樂樂的聲音。張老師家的麥場在老地方的檯子地,大小有十余鋪席的地場。老人將小麥翻倒三遍時,村裡響起了亂哄哄的腳步聲,忙人閒人都朝著梁上擁。朝著那亂哄哄的腳步瞅了瞅,疑惑一陣,老人又低頭翻曬小麥去了。黃在場邊樹下,透明的紅舌頭掛在口上,靜靜坐著,不安地上下打量老人。就這個當兒,從村口來了一個毛頭小夥,手裡提一把鐮刀,到崖下收麥。他見了老人,哎呀一聲,說,奶啊,你還在這收麥,快些去吧,你家塌天啦,你還在這收麥! 老人怔著。 「出事啦?」 小夥子匆匆走著。 「你家孫子掉到不裡淹死啦!」 老人手裡的桑杈哽在空中,癡了一陣。 「你說啥?」 小夥子走到遠去,重又勾回頭來。 「你家強淹死啦,現在梁上,快些去吧。」 老人的目光硬在小夥子的後背上,很有一會軟不回來。當她終於明白過來,想起剛才炸在村裡的腳步聲時,急落下手中桑杈。往村裡去的時候,卻沒能走出麥場,便摔倒在了場邊。 黃是在老人摔倒的一刹那間跳將過去,好像它那樣不安地坐在樹下,就是等著老人的一摔,然後跳將過去,終於沒有使老人摔在堅硬的地上,而是肩頭被過來的黃墊了一下,跌在了麥子上。也許沒有黃在她身下的一墊,老人就終於離了世界。她倒在地上,手腳抽搐,嘴角吐著白沫。黃在她身邊急速速轉了兩圈,用嘴去拉她的衣服,不見有別的動靜,默默站了少許,突然狂叫著朝山梁上奔跑。那時候,黃的狂叫同今日的叫聲一樣,紅鮮鮮如血一般噴湧濕淋淋地灑滿村落。碰到一個鄰人,它拉著人家衣服朝著麥場拖,鄰人不知,踢它一腳,它又叫著朝著梁上奔。 老人是被沒有救活強的村醫掐了人中、太陽等穴位,從死的邊上拖回身子的。人活過來了,卻終於日日地不省人事。五日之後,梅從城裡趕回來,對張老師說,給娘送到鎮上衛生院吧,強沒了,你不能再沒娘。在鎮衛生院住院期間,梅奇異地鎮靜,對老人奇異的體貼,直到老人能夠說幾句顫音,能夠扶牆走路,慢慢見些常人的作為,梅都一如既往,如媳如女一樣侍奉老人,從沒有使老人看出她和張老師間的異樣來。 不過,那一天終於還是來了。 老人在那半髒的床上躺著,病房裡走動著懶散的醫生和護士。張老師回村借錢來付衛生院的藥費了。梅獨自坐在老人的身邊,等醫生和護士的腳步聲最終消失,她就對老人說她想回家,想回家多住些日子,或者年底回來過春節,或過完春節回來過正月十五。老人說走這麼長的日子啊,梅說我爸爸身體也不好,我也該回去侍奉他一陣子。 娘出院了。 梅走了。 一日,老人孤獨地坐在門口的石頭上,靜靜地看著村落。村落也分明地看著老人。黃在老人身邊如一個孩子樣守著她的孤獨。將雨的黑雲,在村頭隆隆地滾動。搬家躲雨的螞蟻的隊伍,清晰地響在老人的眼裡。聽著螞蟻的腳步聲,她看到的卻是滿世界孫子的身影。這時候,從胡同走來一個女人,手裡端著針線筐兒,見了她說嬸子呀,你別想孫子了,讓張老師再討一房媳婦,生上一胎兩胎。咱鄉下的女人,總比城裡的女人能生能養吧。老人說,話怎麼能這樣說呵,我家梅也才三十多歲,也還能生能養的。那女人怔了怔,一臉的吃驚,說你還不知道呀嬸,梅和張老師離婚啦,人家到底還是瞧不起了咱鄉下和鄉下的人。 老人愣了一下,想問啥兒,卻啥兒也沒問。等那女人走了,回去躺在床上睡了一覺,就成了今日永不起床的模樣兒。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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