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閻連科 > 最後一名女知青 | 上頁 下頁 | |
三十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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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給昌旺說了一些道理,那道理多是書本上印刷的話語,初聽時很能感人,仔細去想,多半也是搪塞人的謊話。最後離開昌旺叔,連張老師自己都不知道到底講了什麼,那些話對人世有多少語意。他走時昌旺叔還在那孤單坐著,陰天低垂,扣在昌旺叔的頭上。回村走下樑路,要穿一片槐林。林地在臘月,蕭條得傷心,一片樹木沒有一絲綠色,連枯葉也不掛樹枝。林地裡的路是隨樹稀疏而彎,扭扭繞繞,極像一掛雞腸。林裡有烏鴉的叫聲,沙啞黑暗,響起來吵醒世界。落下去林地又一片死寂。張老師在林地彎著步子,覺得格外地對不住昌旺叔。怎麼就料到活著定比死了要好?昌旺叔的日月,能找到一束光澤,他已決然不會想到去死。家庭中雞零狗碎的不快,傷了昌旺叔多少活心,想死的念頭,決非今日產生。人在世間,誰沒有上百次思想生死,無非都沒有實施的勇氣罷了。或者說,沒有機會而已。這種想死的種子,都是在日常起居中播下,平素處於隱伏狀態,到了有風有雨,是隨時都要複萌。小李村的人被張家營打死了,明日公安局來張家營領走兇手。領走的是兇手,留下的卻是烈士。昌旺叔果真如此,撒手而去,那該是一種輕快。可惜他做事缺少主斷,被張老師一席話,勸得退讓三步。張老師這時才想到,人卻是這樣自私,連死也要通力去爭。他有些慶倖昌旺叔對日子的留戀,也感到是自己斷了人家前程。雖說是死,卻是替村人解難慷慨,讓張家營銘記後世,也讓張家營接過死者擺脫不掉的困擾。 可是,昌旺叔退卻了,他對人生還戀有偏愛。 懷著一絲愜意,張老師如得了什麼,又逃了什麼,心中那帶些怪怨的輕快,仿佛萌發的草坡,一時間綠厚起來,終於就青草茵茵,一派盎然的生機。走出林地,來到村口,胡同中圍了許多村人。人群中有女人的哭叫,有男人憤憤的罵咧。走至人群邊上,尋著縫隙望去,才見大岡的女人,在抱著大岡的腿哭。大岡的女兒,是張老師教過的學生,因為爹的生意忙亂,要做一把幫手,讀到十歲就退學回家,這一會也拉著爹的襖角,淚流漣漣,又默不作聲。大岡卻不哭,坐在一塊石頭上大叫,說村長他媽的說話不做數了,我去找他,說是我砍死了小李村的人,他說我前幾天打架壓根不在家,說我是怕還信用社的貸款才想到了死。他媽的,生意賠了,弄得連死都不成,我去哪弄兩萬塊錢還帳啊! 46 人雖然敦敦篤篤,可也有怒火中燒的時候。怒火中燒便招致了大禍臨頭。 村長家被招呼開了門,走出一個微胖的女子,身上穿著很厚的棉襖。這才明白,村長家請了保姆,原來並不是謠傳。村長的孫子老麼都已八歲,是用不著照看的,村長的媳婦也才人至中年,無病無災,又不常下田走地,做飯又是好手。據說這保姆曾幫人開過飯莊,轉眼之間,能燒出十幾個菜來,略加整制,就是一桌酒席。這一點就強了村長媳婦。不消說人也年輕,富有水色,洗衣也更有氣力。村長家有洗衣機,可村裡除了過年過節,卻總是停電。這一點村長沒有辦法,縣長也無可奈何。有保姆便解放了村長媳婦。保姆畢竟年輕,臉上含著許多水嫩,看上去也順心可意。問她村長在家嗎?她沒有說話,回屋去了一會,出來說讓你進去了。 村長家承包了一個磚窯,沒人敢包的時候村長包了,應驗了識時務者為俊傑那句老話。眼下那磚窯已經發展為磚廠,不僅四鄰八村蓋房要用那磚,就連縣委縣政府蓋辦公大樓,也得來磚廠拉貨。更要緊的是,村人能做生意者無幾,其餘皆在磚廠做工。這磚廠給村長家帶了多少收入,村人向不過問,確實因為磚廠,村人才大都蓋了瓦房,卻是鐵的事實。因此村人擁戴村長如同擁戴一個党和救命菩薩。把國家對人的教育具體化、實在化了,這也是鄉村只能有的做法。進了村長家,上了樓去,村長極平易近人地讓保姆倒了茶水,把通紅的碳火推到會客室的中央,說有事? 說沒啥兒事。 屋裡暖洋洋的,讓人瞌睡。樓外的臘月,卻是冷到公平,無論山上、梁背還是張家營別人的住戶,都阻擋不了臘月的到來。村長坐在籐椅上,打了一個哈欠,笑笑說不會沒事吧,才如實地告訴村長說: 「是我砍了小李村的人頭。」 村長端起保姆倒的茶,吹吹漂浮的紅葉,咂了一口。 「不會吧。」 「是真的。」 「你有那份兒膽?」 「一時失手,哪想到人就死了呢。」 「你打算怎麼辦?」 「殺人償命,我不連累咱張家營。」 村長在屋裡走了幾個來回,最後站在窗前,凝目而視窗外的天空,說這是去死,少說也是無期徒刑,你可要想清楚,趁現在公安局的人還沒有到,把話收回還來得及。想了想,村長又說,來投案不是你一人,他們都說是一時失手,哪兒想到人就死了呢。也都說殺人償命,不連累張家營。我思前想後,讓別人走了好些,留下你村裡還有用些。村長的話慢慢晃晃,帶著一絲絲暖氣,飄過來卻使人感到像穿壁的冷風襲向心坎。想既然好不容易地來了,成了這個角色,那麼,就如唱戲似的往下演唱再說。順著命運所示的方向,盡自己的膽略往前走吧。於是,忙不迭兒跪將下來,哀求說: 「村長,你讓我死了去吧!」 村長沒有回頭,審問似的問人到底是不是你砍的?想說是,又怕村長料定不是,反弄巧成拙,倒不如索性誠實,博得村長一份憐憫,成全了期望也許更好。默過一陣,囁嚅著說,人不是我砍的,可我是誠心不想活了,你就把這機遇賜給我吧。然而事情,孰料適得其反。村長轉過身來,臉上硬了臘月的冰清,說看不出你一個篤篤實實的文弱書生,謊話說出來和真的一模一樣。老婆走了,再娶一個;孩娃死了,再生一個;老娘病了,到我的磚廠借錢去治。這一點小事就想短見,那還算個男人!不是我不讓你去死,你死了清涼寺小學咋辦?孩娃們誰來教他們識字?上邊來查孩娃們上學率我怎麼交待?回吧回吧。村長連連擺手,去床上披他的羊毛軍用大衣。那大衣是村裡的一個退伍兵送給村長的。退伍兵在新疆服役,用退伍費給村長買了這件大衣。村長安排他在磚廠做推銷員。村長穿大衣時背對張老師,嘴裡直說回吧回吧,以為張老師已經走了,又去櫃裡從容地取煙,合櫃,轉過身卻看見張老師依然跪在那裡。 「起來吧,你這套剛才還見過,大岡來和你一樣,說不讓去死就跪著不起來,我踢了他一腳,他才從這滾出去。」 張老師依然跪著不動,仿佛把戲被人看穿了,臉上是青一塊紫一塊的羞愧。連剛才說的許多話也都在村長面前片片青紫,失卻了原來的顏色。本來是真的,被人看作了假的,就只有把心割出來,血淋淋擺在面前讓人信以為真。望著村長那一張生氣的卻是遊戲的臉,張老師覺到血管流的不再是血,而是紅彤彤的火。他咬了咬嘴唇,忽然取一把刀子,冷光寒寒地抵在自己心口,說村長,你讓不讓我死我都死定了,你不成全我那只好我自己成全自己了,只求你明天公安局來領人,你說一句我是畏罪自殺就行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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