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閻連科 > 最後一名女知青 | 上頁 下頁
三十二


  強說我不去,我不離爸爸,不也離奶奶。

  梅扶著孩子的肩,怔怔看上一會,說睡吧,你不去,媽也不走,媽也不捨得你爸你奶。就扯著孩子的手回去了。院落裡響起了叮叮噹當的閂門聲。

  眼下,都徹底去了。一切往事,皆如煙塵飄忽。留在張老師眼前的,就是這個籮筐一樣的墳丘。梅走的頭夜,是今年夏天,月明樹綠,朗朗星辰,點綴在天空,梅突然說我想回城,想回去看看。說我走了你怎麼辦,張老師說能過的,有強在身邊,日子就有意義。梅說苦了孩子。張老師說苦些好,苦些他長大就知道人活著不易。梅說我怕他學習不好,張老師說不會的,他能考上大學,能離開這塊窮地,讓他考離你們家近的學院,考取了也是一個照應。

  因時勢和經濟,想賺些錢來,她決定回去,進些鄉下可銷的貨來。也許她還有別的事也難以料說。總之她要回去。那夜,強已睡了。她在他床邊直坐到天曉,張老師催說走吧,要趕頭班汽車。她便低下頭來,說將來咱們一家能回城裡那該多好。張老師說婭梅,你想返城了嗎?她反而難以果斷,拿手撫摸著兒子的小臉,說我在張家營待了將近二十年,二十年喲,回城也不會再成為城裡的人。只是說說,我不會離開張家營,不會離開孩子和你。

  她沒有料到她此番走去,將再也見不到她的兒子。把手從孩子臉上拿開時,就是永別。張老師去給兒子塞拽線織蚊帳時,孩子突然抓住了他的手,說我不讓媽媽走,不讓媽媽走。果真不走就好了。可她扭過身子,說媽去看你姥爺,半月後回來。

  那時強的小手,熱暖暖燙心。眼下,都冷了。臘月把墳丘凍得冰硬,怕那雙小手,也早已寒成了一觸即粉的枯土。張老師望著兒子的墳丘,看見的竟是一隻未及死去的螞蚱,正在蒿草棵上,艱難地走著它生命的最後一段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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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站在墳丘面前,張老師推敲婭梅有明確的回鄉之念,似乎是在他們費盡千辛,熬了許多燈油,合寫了那部小說《歡樂家園》被焚以後,或者是更晚一些年月。總之,麥場上的一場大火,燒掉了他們一年的勞作,燒掉了他們無意間放在線杆邊上的《歡樂家園》的30萬字的書稿,也燒掉了許多久留鄉土社會的信心。望著那被村人救滅的一場麥火,想起了掛在線杆上自己和婭梅多少年的一片心血,走將過去,才看見灰黑中,連線杆都成了一根三段的碳棍,哪還有《歡樂家園》的書稿。後來幾經努力,由她執筆,強打精神將書稿又寫了三分有一,出版社方面,忽然來了一封信說,國家要開展一場清除精神污染運動,《歡樂家園》的出版計劃被撤消去了,就連出版社是否能夠保存,都亦難說了。面對那封來信和又是一疊的書稿,天元看到婭梅第一次有了眼淚。晚上躺在床上,枕著天元的胳膊,又想到一年的糧食化為灰燼,彼此商量去誰家借糧度日的時候,她深有感觸地歎了一聲:

  「沒想到日子會過到借糧的份上。」

  也許那時,她就已開始想到省城的諸多好處。兩相比較,當然省城不需為糊口犯難,一月下來,手持糧本到糧站買糧也就是了。待到果真挑著擔子,一道去親戚家借糧回來,夫妻再也不需商議《歡樂家園》中的一應事情。一路上說的道的,都是來年如何把地種好,爭取自己不僅豐衣足食,還能有所節餘,將糧食還給人家,計計劃劃,很見夫妻間的情感。可是來年,風不調雨不順,不要說還人家的糧食,就是自家的口糧,怕也是朝不保夕。收玉米時候,她走在枯乾的旱秋裡,看著檯子地精瘦的玉米棒兒,說:

  「天元,怎麼回事,我忽然特別想家,每夜都夢見父親死了。臨終前他手指著咱們這塊玉米地,淚水漣漣,卻說不出什麼話兒。」

  他說:「要麼你回家看看。」

  她說:「回家我就想做些生意。日子逼著,社會也朝這發展得讓人瞠目結舌,我們不做些生意,不說人傻人精,你說日子總不能連糧食也東拼西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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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螞炸從墳丘的蒿草上走下來,爬上張老師的鞋,爬上張老師的腳。張老師微微一怔,從地上站起來,天色愈發陰沉。烏雲流水一樣地向西北運行。風也冷的可以,枯草在墳上嗖嗖擺動。曾經一次,兒子強為捉螞蚱,誤了午間的飯時,直到日將西暮,才提一串螞蚱回家。那時候他歡蹦亂跳,如同生活在陽光照耀的小河中的魚。今天,這都已成為過去,不像過去的季節。季節無休無止。而兒子卻像枯在季節初的幼苗,還沒有真正體味春天的滋味,就匆匆去了,更不要說能見夏秋冬三季的風光了。張老師彎下腰,把腳面的螞蚱捉住,放在兒子墳墓避風面的一個窩裡,又從身邊揪一把乾草蓋在螞蚱身上。權作為送給兒子的玩伴,他想,願你能同兒子一道安全過冬。就挑起糞筐,轉身走了。

  若步子快捷,捱黑還能送兩擔糞來。

  回村的路上,張老師見了住村前的張昌旺。昌旺大張老師十余歲,獨自孤在路邊蹲著,一臉愁事,卻說沒有什麼事情。然張老師從他身邊過去很遠,他卻又叫住張老師,說張老師,我不想活了,日子沒法兒過。爾後又說,中飯時候,老大、老二孩娃因分家不均,鬧騰起來。老二說他哥比他多分一根檁條,老大說弟比他多分一棵樹苗。老二說樹苗值多少錢一棵,也不過三塊五塊,可檁條卻值三十五十。老大又說檁條再值錢也是死的,而樹是活的,長大了一百二百也能賣。先吵後打,把家裡鍋都砸了。昌旺說張老師,你識文斷字,我就給你一人說,我是真的不想活了。張家營一方小地,數十戶人家,各戶勺小匙大的事情,都瞞不過村人耳目。張老師知道,昌旺家不僅兒子不孝,兒媳指桑駡槐地對待昌旺也是家常便飯。幾間房子分給了孩子,又上有雙老,下有幼小,老婆是半瘋癡人,日子的那種艱難,非一言能盡。張老師擱下擔子,勸說昌旺許多道理,最後說,人活在世上,本來就有許多艱辛,大江大河你都過了,幾句爭絆還值得短見一場。

  「日子,實在沒有味道了張老師。」

  「你死了雙老咋辦?誰來養活?」

  「村長不是講過誰死了替誰將老人送終嗎?」

  說這話時,昌旺打量著張老師的臉,仿佛責怪他的忘性。可張老師聽了這話,心裡頓生一個閃晃,突然覺到有一樣東西,很貴重的,說不清是災是福,自己正猶豫時,別人已經有心去將那東西拿回家裡。張老師猛然覺到,那東西是自己的,現在昌旺叔要來拿去。他對昌旺說,你千萬考慮清楚,你走了一身輕鬆,上老下小村裡照看不錯,到底別人替繼不了你。嬸她瘋傻,誰來給老人送水端飯?誰來給老人縫補拆洗?你的孩娃為分家鬧個天翻,哪還有這份孝心。

  「我想的也是這個。」

  路前是麥田片片,綠油油很見生機。昌旺家的地正對著他們。昌旺捨得在田裡落力施肥,那小麥就肥頭大耳,綠成極厚的黑色,明顯擺出與眾不同的勢力,好像三朝兩日,就打算泛漿揚花。望著好些土地,昌旺就如望著往後日子的光明。他不停地吸煙,也不停地歎氣,末尾就如明洞了人生似的,說咳呀,人在世上,受不完的罪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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