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閻連科 > 最後一名女知青 | 上頁 下頁
三十四


   47

  似睡似醒地躺著,疑是蜻蜓的翅膀在一片兒一片兒飄飛,卻原來是旋落的雪花,綿綿地舞滿了窗外。原來雪竟下了一夜。被雪染濕的夜間,黑和白匹配得天衣無縫,混成一種濛濛的顏色,流溢在山梁上、村落裡。夜就是這樣如期降臨的。倘若是人,也許早就死了,料不到黃竟有這麼硬的生命。從田裡回來,它還臥在床上,進房時,方才發現鑰匙落在了床上。張老師用竹棍去床上挑那鑰匙,挑來挑去,反掉到了床下。準備在竹竿上繞一鉤兒去釣,找了鐵絲回來,卻見黃銜著那門上的鑰匙,爬在門縫邊上哼叫。從門縫取過鑰匙,打開屋門,張老師就抱著黃坐在門口看那落雪,直到地上鋪就一層薄白。到天空成為深邃的黑色,才想起該燒夜飯。如果梅沒走,娘沒病,兒子還在人間,這個時候早已吃過晚飯,生一盆旺火,一家人圍火而坐,聊出一堆閒話了。就是晚飯慢了一步,兒子也要有幾串叫餓的抱怨。現在這些都沒了,娘不省人事,腦血栓把她的身體送到了另一世界,可是呼吸還用著人間的氣流。還明明活著的黃,卻如死了無二,饑餓也不聲張。若黃在人前、院內走動走動,還顯出一個家的活氣,可是截了雙腿,連遞出一個鑰匙,也要艱難地爬著了。

  日子是徹底地一落千丈啦。

  燒飯,喂娘,喂黃,洗鍋刷碗,機械地做完這些事情,倒在床上便睡,一下也竟沉進了可怕的夢裡。若不是黃從床上跌落一樣爬下,摔出咚的一聲悶響,他就真要死在了夢裡的村長家,成全了自己突然產生的期冀。黃去小便。黃一步一步爬著,極力想讓後腿站立起來,終於未成,臥在地上歇了一氣,就用前爪用力抓著地面蠕動。張老師忍不下心去,便點亮油燈,將黃抱至門外。雪已經很厚,絨絨白著。也冷得可以。張老師萎著身子,黃在他胸前顫顫發抖。將黃放在屋簷下的幹地,黃竟有能耐,果真用後腿支著,解了小溲。黃小溲時候,後腿短了一截,站立的姿勢如坐在地上仰問天空無二。

  再抱回黃睡時,張老師已經毫無睡意。

  燈滅了。黃靜靜臥著。朦朧的雪光,在窗上跳著很古典的舞步。張老師感到有無邊的孤寂。床是那樣的大,如是浩漫的天空在他身下。梅和強在時,有時他們分睡,讓兒子睡到廂房,有時因冷或為了合家親熱,都擠擁在一張床上,覺得那床窄小得如一扇門板。屋裡黑死死的顏色澆在張老師的眼上。他伸出左胳膊,沒有摸著床裡的牆壁,伸出右胳膊,又沒有摸到床邊。他如同漂在黑沉沉的海面一樣寂寞孤獨。

  那年,孩子如期而至。她想要男孩,果真生了男孩。房子也如願地直立在了村裡。簇新的青瓦一個一個扣在天空,牆壁四角是磚壘的柱子。解放前的時候,張家營沒有地主,也沒有匪戶,不曾有過瓦屋;解放後幾十年,原因諸多,依然是沒有瓦屋。梅主持著蓋起了張家營第一座瓦房,全村人都立在房前仰望。那時候,梅雖是省會鄭州出生的城裡人,生活卻已經把她磨礪成地道的農民,至少從表面說來。她愛坐在院裡樹下,抱著她的孩子,凝望這三間瓦屋。凝望的專注,叫人懷疑那神情是裝出來的。有了孩子,有了房子,她說這才算有了實在的家。一年春天,她帶著孩子回城看望父親。四年沒有回去,在學校請了半月的假,卻只在家裡住了三天,回來說家裡還是沒地方睡覺,三天都是住在街道的招待所,一夜兩元的費用,長期住著,如何受得這樣的開銷。原來是家裡的老房,弟弟結婚用了,連父親都又搬回工廠的工具房。戶口遠在鄉下的女兒回來,哪就那麼容易地有了宿處。就是那次回去,政府有了知青全部返城的文件,爭取她的意見,她毅然說:

  「我不回了。一輩子不回了。」

  夜裡,風也微微,月也微微。村裡人都在街上納涼。強被他奶引在村頭樹下聽古,院裡靜著他們夫妻,說了一些學校的課程,商量了兩項改進教學的辦法,張老師突然說,梅,我覺得你臉上滿是心事。她說沒呀。他說你瞞不過我。她就說我的同學們都回城了,卻又沒有工作。而立的年齡,終日在街上轉悠晃蕩。我們在街上兌錢吃了一頓飯,大家抱頭哭了一場。是人見了,都說返城的知青在鄉下呆傻了,連過馬路走人行橫道都不知道了。張老師說,梅,你心裡想的不是這。

  梅說:「是的。是覺得命運不濟。」

  張老師說:「你覺得回城好了,你回。」

  梅說:「你不留戀我?」

  張老師說:「我若做得了主,我死也不會讓你回。」

  有你這句話就足了。梅說不貪圖別的,只貪圖能有情愛,加上這房子和孩子,比起我的那些返城的同鄉,算計算計,我比他們幸福許多,至少我有這個結結實實的家。那一夜他們就是這樣說的。夫妻過了多少歲月,花前月下的激情早已耗去,剩餘的就是理智的有意的溫暖,然在那一夜,他拉她手時,她還一樣哆嗦發抖。偎在他的肩頭,望著新起的房屋,呢喃說人生不怕沒有別的,最怕沒有愛情。大都市的生活,沒有愛情,沒有家庭,人更顯孤獨。在鄉村有家有愛,人生一樣充實。我是死心塌地要做鄉下人了,生生死死都和你同兒子在一起,生是張家營的人,死做張家營的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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