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閻連科 > 最後一名女知青 | 上頁 下頁 | |
三十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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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 梅最終還是返城去了。張老師的悲淒正是因為梅不是真正鄉村的人。攤開來說,那樣一個時候,一個時代行將結束,梅坐著上山下鄉的末班車,本意是到張家營做一番無奈的小憩,權為人生一站,歇歇腳板,呼吸一些新鮮的空氣,再返都市,去獲得本屬她的生活。難料的是,與梅同車的旅客,都陸續返城,唯梅的命運,結實得無動於衷。出於對鄉上社會和你天元愛情,結婚以後她被安排在小學教書。一二三年級同室一屋,她教算術,張老師教語文。倒是一對天撮夫妻,過著《歡樂家園》般的日子。早時候的張老師,身為村野書生,才學性成。在省報發表過一些文章,很有些天姿英邁。雖然教書是拿工分,然在一方地上,卻是受敬之人,形象尚好,年齡尚好,為人操事,也敦敦篤篤。比起同梅一塊來換空氣的男知青,除了他是農村人,其餘皆有過之而無不及。而梅比起鄉村人,因生在都市,自是處處都高人一籌,然比起同來那些人的家境,說來也十分可憐。所以她從來不願向人說起父母的工種。問將起來,也只是回答,我來下鄉,弟弟就可留在城裡。說這話時,她也總是一臉羞愧,一臉深深的無奈。而就其才學,她又比同車旅客,內秀聰慧,富有善心。從梅的眼光看去,共同下鄉的十余男女知青,仔細琢磨,大都泛泛,並無出類之才,哪一個也抵擋不了張老師的才識和德品。其實然,梅的這樣脫俗和清高,也就命定她人生的艱辛和哀傷。 老君廟小學,距張家營三五幾裡。那時候,狐狸蹲監死了,別的知青返城淨盡。婭梅和他結婚共同教書多年,已經算一個地道農民教師,彼此恩恩愛愛的歲月,卻因為《歡樂家園》被焚和鄉土社會的形勢發展,使她時常回憶起一些婚前的光陰,仿佛是在尋找不得不寄藉張家營子的本質原因。最後決定定性地說到兩個人的結婚,是狐狸蹲監不久,最後一個知青女伴返城以後,梅到縣知青辦去了一天,傍黑回來,獨自在村頭崖上思到半夜。立陡崖下的溪水,潺潺有聲,很顯了幾分孤靜。夏季的落日,西墜很快,星月也升得早,玉米棵起伏一片,到半夜滿山彌漫著吱吱的生長聲。而坐在崖上,頭頂浩瀚藍天,背後是無際的田地,腳下是流水的聲音,四野空寂無人,只有青色的氣味在汩汩地淌著,人心就顯得空蕩十分,仿佛在眨眼之間,也就洞穿了人生。梅是在半夜聽到梁背上滾動過牛車輪的聲音後,車轉身子準備回村的。轉身時,卻看見張老師坐在她身後一塊石上。她說你來幹什麼?他說我娘烙了饃,我給你送來。她說你怎麼不喚我。他說我想讓你獨自多坐一會,這時候你最該一個人呆著,可我又怕你想不開。她遲疑地接過他遞來的饃,夜露已經把包饃的布濕了。月淡星疏,村落陷在朦朧裡,老君廟小學溶在膝隴裡。吃著他娘烙的油饃,她說: 「天元呀,你說我該怎麼辦?」 「我存了四十塊錢,你明兒買煙送出去。」 「不行了。我是註定要在農村呆一輩子了。」 「不會的。」 「已經註定了。」 「真這樣你就不結婚,不結婚還有機會。」 「可我已經二十八了,等不起了。」 梅說再等一年二年三年的,我就三十歲,有了一天回城,三十歲的人還能怎麼樣?現在我弟弟都結婚半年了,梅說弟媳婦已經懷孕四個月,過些日子我就做姑了,做了姑我還孑然一身,想起來後半生簡直後怕,若不是爸爸還活在世上,我真想當場死在招工辦。張老師沒有說話。張老師只悠長地歎了口氣。梅坐在崖頭,看著張老師的臉。天空月青雲白,有涼風陣陣。她說天元呵,你二十九了,為什麼還不和我結婚,我是當真不能返城了。張老師看著身邊的莊稼地。莊稼地在深夜裡,顯出幽黑色的神秘。他說我怕婭梅,我怕結了婚你又離開我。 崖下的流水聲,明明亮亮地響,莊稼的生長聲也明明亮亮響。聲音從你面前走過去,伸手可抓。景物是仙仙有致,月光薄薄淡淡,披在他們身上,到處是竊竊的嫩綠的私語。這樣坐了一會,張老師說回吧,你早些歇著,明兒最後去縣城跑一趟,送些禮也許能返城。梅卻說: 「張天元,我要嫁給你,我熬不下去了。」 張老師盯著梅的臉,說: 「你最後想一想。」 梅說我早就想過了,我這一生沒有回城的指望了。留在這個地方,我只能嫁給你,何況我們早就有了那樣的事。你如若似人所說,完全是為我所生,那也算我命運中還含些柳暗花明,如若不是為了我,我不求你。我知道我長得不十分的好。其實這鄉下的姑娘,只要換上我的衣服,有很多都比我漂亮。不過我以為,我們結婚了,在這鄉下,也是一個不錯的家。我是很早就覺得你才品不錯,這你也覺得出來,我想你若生在城裡,有好爸好媽,前途也是無量的。但有一點張天元,儘管我們有過那樣的事,我不求你,你要和我結婚了,有了孩子,就是有機會返城,我也不再回了。想透了,回城又如何?同樣是了此一生,更何況回城我也找不到如你一樣愛我的人。 張老師說你是無奈何才最後決定嫁給我? 梅說你懷疑我不像你愛我一樣愛你嗎? 對於梅,張老師也早就鍾情,但知道難以終生如願,也就向不言表結婚的事。這當兒梅先自定奪,張老師便從身邊拔棵野草,在嘴裡嚼含一會,咽了那口苦味,說真這樣實在委屈了你,結完婚有返城的機會,我依舊不阻三欄四。 那一夜他們在崖頭直捱到天曉雲燦。愛情之欲又一次隨之降臨,金光片片,照亮了他們的一段日月。 43 昨午時,黃喝了張老師燒的麵湯,有了許多好處,起碼身子抖得輕了,喉裡也不再有那一聲聲的苦痛。日過平南,天上再也沒了一團黃亮。彌彌漫漫的陰暗,濃重得棒打不散。臘月的閒暇,你找不到活做,日子也是一種難耐。張老師往地裡送糞。草木灰糞,擱在肩上不見多少分量,到了責任田時,卻已鼻額懸汗。路遠,來回一趟二裡。挑到第四擔時,他坐在田頭歇息,看這一脈山坡,就孤下他一人,想黃若不傷,跟著也是伴兒,如今兒夭妻去,黃也殘疾,娘又腦血栓,活人如同死人,忽然覺到,世界果真在他身邊毀了,留下他是何等的落寞! 孩娃兒是今夏落水淹死的。年幼不能入墳,暫丘在自家田頭。張老師做活累了,總在這田頭喘氣。孩娃也仿佛在伴他坐著。今日亦然。張老師把目光落在孩的丘墓上,兩眼就熱熱辣辣。孩娃似乎是猛然大的,幾年前就懂了世間一切之難。夜裡睡在爹的腳頭,抱一雙大腳暖在懷裡,早上早早起床,在院落秋掃黃葉,夏天掃塵。張老師往田裡送糞,他隨其後挑一雙小筐;張老師割麥,他持一張鐮刀,在麥田忙碌。歇的時候,張老師喚,強,來捶捶背。他的兩隻小手敲鼓樣捶在他的肩上,均勻有力。在校讀書,也不用逼迫,做不完作業,飯端在面前,也決然不接飯碗。如今,這碎瑣的一切,都氣泡樣在張老師腦裡浮動,一腦都是兒子強的映樣。 面前的墳,是一堆圓圓的黃土,陌人路過,並看不出那裡邊埋了生命。冬天的季節,葉落草枯,世界是黃褐褐的顏色。染得人心也黃褐褐一片。小墳丘上,當年就有過野草淒淒,如今的幾蓬乾草,罩稀籠疏,露出墳土表面結的幹皮,皺皺地如老人的臉。張老師從兒的墳上掐一枝幹蒿含在嘴裡,嚼出了又苦又深的澀味。墳腳頭那棵細筷似的蒿草,供他這樣品嚼了十數次,已經被掐得無枝無梢。這樣嚼的時候,張老師看見,這幾年,老母親立在村頭的柳樹下,一手扶著柳身,一手卷在嘴上,喚,強——回來吃飯,給你烙了油饃。太陽在柳樹下很顯光亮,喚的時候,母親的臉上,跳蕩著通紅的天倫之樂。或者一聲,或者兩聲,決然不過三聲。強就從村口田野跳蕩出來,麻雀一樣落在他奶的面前。夜晚,月光朦朦,村街上是深重的寧靜,來喚強的,是他的母親。梅就立在家門口的石頭上,用被鄉下人稱為蠻音的普通話叫,強子——回來!強子——回來!這時候不叫夠三聲,強決然不會回來。回來了必然是鑽了人家的豬圈,或者牛棚,再或草垛。頭頂著草棒,身染著黃土,悄悄溜過梅的身邊。若梅一手抓住,必然是那句話,你要把自己變成豬呀!強膽怯地立在梅的身邊,她伸手要打時,手卻從空中遲緩而下,撿去他頭上的草棒,拍落他身上的灰。完事了。這時候,她的雙眼會有些迷茫,映兩個月亮和幾粒星星,還有一張孩子的臉。有的時候,她會蹲下來,扶著孩子的肩頭突然說,想回到城裡去嗎?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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