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閻連科 > 最後一名女知青 | 上頁 下頁 | |
二十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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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老師呆著不動,望著黃的兩條後腿,大夫說殺不殺?冬天狗肉除寒。張老師說救它一下吧,哪就忍心殺呢。大夫就說,你出去一會。我喚你進來再進來。張老師遲疑著走出診所。大夫將門關了。他立在胡同,臘月的風在胡同叫喚著刮過,將柴草和雞毛扔在牆上。胡同頭的村會,依舊死死地默著不散。已經默過了幾個時辰。青烏色的頭頂,有一團粘稠的黃亮,那是太陽在雲裡寒著。張老師不知道大夫要幹啥兒,他把手抽在襖裡,雙腳輕輕地跺著取暖,指望能聽到從診所傳出一息狗叫。卻是少見的靜。只有大夫的腳步聲,在診所孤零零地響動。過了許久,張老師想推門看看,那門卻嘩一聲開了,閃出一句來,說進來吧你。 再一次走進診所的張老師,驚了一臉愕然,剛入門便呆僵著不動了。黃在紙上死樣躺著,兩條後腿被村長的哥哥用刀齊關節處割了下來,皮也削了,扔在黃的頭邊,像兩團髒汙的血布。黃有一點一滴的哆嗦,彈彈動動,似乎想從地上跳將起來。可惜哆嗦也是片刻,眨眼就徹底的一動不動了。大夫在用一張報紙擦手,一片一片的血紙被揉成團兒,扔在牆邊。火上的鍋,還未及蓋蓋。黃那兩段後腿,仿佛兩個極嫩的玉米穗兒,紅紅豔豔,在鍋裡咕咕嘟嘟地轉動。開水成了花粉的顏色。已經有一股香味,在屋裡溫溫暖暖彌漫。好在,黃那兩截樁子似的後腿,果真不再流血,包的兩團紗布,如盛開的兩朵白棉花,雪白雪白,擱在地上。那兩團雪白上,只浸出了兩個血點,襯著白紗,紅得耀眼,極像雪崖上的兩點梅花。 村長的哥哥擦淨了手,又把髒紙踢成一堆,慢慢地轉過身來,說: 「大冷的天,真不如把它殺了。」 張老師問:「截了?」 說:「留著它感染化膿?」 問:「多少錢?」 說:「沒打麻藥,縫了十針,一針一塊。」 張老師很緩很緩走過去,瞟了瞟鍋裡的黃的後腿,油星點點滴滴,在水面浮動,打著誘兒。大夫拿鍋蓋將鍋蓋了,又說不截要感染化膿的,和人一樣,該截肢的就一定要截。張老師說王叔,眼下我手頭沒錢,過幾日我給你送來行嗎?大夫抬頭瞅瞅張老師的臉,過一陣才說,行吧,你真不值得為它花這冤枉的錢。 張老師抱起了黃。抱起了黃,張老師覺得黃它完全死了,似乎一身冰硬,貼著身子站一會,才隱約覺到,黃又有了微略的哆嗦。走出診所的門,碰見村會是終於散了。人走在臘月裡,走得沉沉重重。 40 村裡的災難,是必須有個人死去。無論是誰,挺身而出地去死,才可換回張家營風平浪息後的安寧。張老師似睡非睡地想著生與死的兩難。死,終歸不是一件小事,雖然它可以了斷一切,然人世上各自的牽涉都千絲萬縷,哪能說死就死呢。就是去鎮上趕集,誰也不是說走就脫得開身。然必須有人去死,卻是一定了的。這災難很像一種天相,剛還陽光燦爛,轉眼就佈滿陰雲,濃烏烏地罩了世界,強迫了人心。張家營在這天相裡,忽然感到了禍的降臨,一村人都在心中念道,早知今日,又何必當初!為了什麼呢,也就幾畝的黃土。在張家營和小李村的中間,本是橫著一條深溝,祖祖輩輩荒著的土地,忽然間張家營想去墾它,就借著冬閒的時光,集中勞力,在溝腰上壘下一道大堰,以求堰內蓄水養魚,堰外播種莊稼。事情似乎是一樣東西,比如破舊的竹籃,扔了誰也不會顧盼一眼,若有人去撿,眾人才會發現那東西扔得可惜。小李村即是如此,在張家營將堰快要壘成時候,小李村就來了幾十青壯勞力,豎在堰上,說這溝原是小李村的,你張家營為何就來砌堰霸田! 這就打將起來。 是三日之前的事。那一天飄落小雪,滿世界冷著哆嗦。溝裡響亮了瘋叫,亂哄哄鬧作一團。上百位鄉人,猛然被捲進無端的村仇。小李村也是有了準備,來時都兩手空空,鬧將起來,便有了袖在襖裡的短棒。張家營自然不會示弱,就地操起鐵鍁、钁柄、籮筐,對壘起了兩軍。石塊、土塊滿天飛揚,廝殺聲動地驚天,很像一方原始的戰場。這樣打著打著,就有人大叫,說別打啦!傷人啦!別打啦!傷人啦;唉聲也就果然漸止了械鬥。雙方都從地上抬了幾位倒地的村人,都聞到了血腥味豔紅豔紅,在小雪中飄飄散散。 打了也就打了,各自抬著傷人回村是了。 求醫包裹,痛駡對方,是自不必說的。然在前夜,村長被縣公安局叫走了。昨日村長回來,張家營才猛然知道,小李村有人死在了縣醫院。 人是果真死了,白紗裹了一層一層。村長在會上說,媽的,醫生把我領到太平間,死的是個小夥,頭上被砍了三鐵鍁,像切紅薯一樣破開了。還有兩個,在縣醫院的急救室,一個耳朵被砍掉半個,另一個是胳膊斷了。這是他們小李村的報應!他們將咱張家營告了。公安局長,我日他祖奶奶,他拍著桌子罵我這村長罵咱們張家營,說偷盜賠償,殺人償命,非讓咱們張家營交出兇手。說他媽的明日他來張家營領人哩……昨日的明日,天元想也就是眼下了。兇手,他媽的誰是兇手?村長在會臺上走了幾步,說張家營沒有兇手,是一村的好漢。小小小李村謀圖霸了咱們張家營的地,就讓他們這個下場。我在公安局說,再來奪地讓他小李村血流成河,白骨成山。我日他祖宗八代,村長說,公安局長打了我一耳光,非讓我明日午時前交出兇手。我這村長今天有言在先,無論是誰砍了小李村的頭,公安局把他帶走了,他就是咱張家營的烈士。村裡給他造墓立碑。如果他上有父母,全村人替他養老送終。人死了無論輩分高低,從我村長做起,一律披麻戴孝,送入祖墳;要他下有兒女,張家營替他耕田種地,供他兒女讀書成家,直養到男婚女嫁。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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