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閻連科 > 最後一名女知青 | 上頁 下頁 | |
二十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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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 從檯子地那邊走來的腳步聲越來越響。 婭梅和張老師從麥稈堆裡坐起了身,看見黃黃正在面前看著他們倆。張老師伸手撫摸了幾下黃黃的頭,黃黃便臥在了他身邊。月亮落了,似乎天近黎明,又似乎剛進五更時分。遠處的土地,皆是一片暗黑,只檯子地上,有層薄光。潮氣很濃,宛若剛剛下過一場小雨。婭梅說,菊子活轉以後怎麼樣?天元拿一根麥棵放在嘴裡嚼,又把一口怪味的口水咽肚裡,說你剛看到了這?她說還有最後幾章沒看完。他說菊子活了,三個月之後,又長得水水嫩嫩,終日在家操持家務,山虎下地勞作,小日子過得有糖有蜜。她一年為山虎生一對男女娃兒,整整生至五十歲,共生了六六三十六對男女,從此這方山梁人世,開始有了村落人煙,有了這凡塵世界。 「後來黃狼怎麼報復呢?」 「你往後看吧。我該打麥了。」 婭梅從麥稈上坐起,撲打撲打衣服,整整頭髮,深深吸了一口水淋淋的夜氣,又回去坐回原處,通讀著《歡樂家園》。張老師從麥垛另一邊走到燈光下面,喚一聲朝這兒走來的母親,又晃醒了仍舊趴在山虎家窗臺上的孩娃兒。他說強強,你的蟈蟈跑了!孩娃兒便猛地從麥垛中站將起來,然後他又說,蟈蟈還在鞋裡,和你奶奶回家睡吧。孩娃兒揉著睡眼,望著山梁上的黑處,似乎在尋找山虎同菊子居住的那幾間草庵。奶奶走過來,把撿到的一捆麥穗丟在麥垛上,說婭梅,你看的就是天書,也沒有打麥關緊呵。婭梅說你回去吧娘,我和天元一塊打,天亮打完就是了。 老人扯著孩娃兒回去了。 他們走下檯子地,踩著潮濕的星光,到村口時候,從麥場上傳來了隆隆的機器聲。那聲音又響亮,又乾燥,一下將夜靜吵醒了。似乎,遠處近處的山梁和村落裡,都是打麥機的轟鳴,似乎那聲音是從山梁深處翻騰出來的,孩娃兒感到腳下的土地都在瑟瑟地抖。 孩娃兒站著不走了。 老人說:「回家睡,哪能睡在這村口上。」 「我要去看打麥。」孩娃兒突然轉過身,掙著身子叫:「我要看那打麥機!」孩娃兒掙著叫著逃脫了,碎步朝著打麥場上跑。他的腳步聲似敲在轟轟隆隆上的小錘兒,反而似那雜亂的聲響有了節奏感。老人在他身後喚,火車你都坐過了,還看啥兒打麥機——打麥機能比火車還大嘛—— 孩娃兒站到了麥場上的黑影中。他看到那一條牛似的打麥機渾身抖動,仿佛要掙離開埋它半身的地面飛起來。父親跪在打麥機的進麥口,把母親遞給他的一摟一抱的小麥塞進去。他們一邊打麥還在一邊說著啥,似乎是說秋天的莊稼到底種些啥,是單種玉米,還是玉米、黃豆、芝麻每樣兒都種些。他們說話力氣很大,聲音都被機器吞沒了。通過母親一伸一伸的胳膊彎,孩娃兒看見那裝著《歡樂家園》的挎包掛在燈杆上;還看見從那杆腰上拉過三條線。正是那老鼠尾巴樣的細黑線,才使這牛樣的機器轟轟隆隆響起來。他極其驚奇這電線無邊的魔力,不僅能使機器和整個山梁一塊兒抖動,能使小麥的鬱香濃烈的雨樣,轉眼之間灑遍田地溝壑。且那細線,還能一閃一閃地發出熾白的火光,直刺得他眼睛不得不一眨一眨。為了看清那細線的神奇和它發出的火光的明滅,孩娃兒把身子朝邊上挪了挪。他終於看清那火光不是一片一片,而是圓圓的一團一團,於是更加驚疑,那細繩似的電線,本是一層膠皮包了一根鐵絲,無口無洞,如何就能吐出閃電樣的火團兒。 後來,那火團兒燃著了母親身下的一垛小麥,火光照亮了半個天空,孩娃兒才想起爬到麥垛上,拉著母親的胳膊說,著火了,媽媽著火了…… 38 這場大火,燒掉了一家人一年的勞作,也燒掉了掛在那兒的《歡樂家園》,將孩娃兒的記憶,照得明明亮亮,如陽光下山坡上白灰灰的夏天。最終留在麥場上和孩娃兒腦海裡的,是一片人世的灰燼。 第三部 朝著天堂走 39 幾年之後,也就是九十年代的最初時期,婭梅最終還是離開了張家營子,返城回到了省會。這年冬季的一天夜裡,天將亮時,天元在半睡半醒之時,因為從天而降的死之良機,使他反省了他和婭梅被幸福所掩蓋的另一面人生,從而毅然決定:一死了之。 這個決定的產生伊始,是因為昨日的村會。會場設在村頭,那時候天寒地凍,會場十分遼闊,抬頭能見遠處老君廟小學,草庵一樣盤腿坐著;白亮亮的伊河,扭扭彎彎繞在山梁下。村長講完了話,默在臺上,極為茫然地望著村人。村人也皆被災難的重量壓彎了頭去。男人們大口抽煙,女人們蒼白了手臉,孩娃們也不敢有絲毫哭鬧。這時張老師就想,倒不如讓我死去算了,不就是死嗎,何苦讓全村人都來承受這樣的災難。全村老少把頭勾將下去,不消說是因為他們與人世都還有許多牽掛。可你天元卻是比起來輕鬆許多。正這樣盤算是生好死好,張老師被人伏在耳朵上叫出會場,躲進村胡同後,人家才告他說,你家的黃在梁上被汽車軋了。急忙著穿過胡同,爬上山梁,果然見山梁的路上,攤了一地血漬,殷紅殷紅地散著腥氣。黃在血裡倒著,渾身哆嗦,嘴上卻極其忍受,沒有一聲疼叫,只是那雙眼,直盯盯地望著通往張家營的上道。張老師見了這種情景,立刻臉上硬了雪白,搶走幾步,將黃抱在懷裡,忙慌慌朝村中的診所跑去。 診所在村中三道胡同,房子是一間舊時的廟房,樣子總要塌的,卻總也不塌。大夫是村長的哥,因為冷,也因為是村長的哥,就沒有去開會,門掩著,在屋裡烤火。張老師急急地敲開診所的門,說王叔,我家黃給汽車軋了。 大夫橫在門口,看一眼張老師懷裡的黃,血在雨一樣滴落,說我當又出了人命呢。是狗呀!張老師說你給看看吧,大夫說我又不是獸醫。張老師便眼巴巴地求著人家: 「王叔,我付錢。」 大夫回到火邊坐了一會,長長歎了口氣,又起身把一個鋼精鍋放在火上,從水瓶往鍋裡倒了小半鍋開水,拿一張報紙鋪在地上,沒有抬頭,說進來吧。張老師才小步進了屋裡,把黃放在報紙上。黃在報紙上顫抖,弄出一屋子聲音。大夫過來提了一條後腿,又提另一條後腿,輕鬆得如把兩條後腿從黃身上拿了下來。提起時,黃的血從後腿一股一股流出,立時地上的報紙就被血水泡了。 大夫說:「殺了吧,別讓它受罪。」 張老師說:「好歹它也是一條命哩。」 大夫說:「兩條後腿全斷了,對不上啦。」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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