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閻連科 > 最後一名女知青 | 上頁 下頁
二十七


  天上有緩緩飄動的遊雲,將落的月亮不時被隱了進去,大半個山梁呈出水釋後的墨色。好多加班收割的人家,也都回去歇了。山梁上除了微微響著雲彩飄移的聲音,如炊煙在空中升騰的聲響一樣,在梁上、溝壑響動以外,別的,都靜寂無聲,消息得如萬事皆離鄉土遠去似的。而檯子地的麥場上,卻倒還有一番人世的圖案。老人趁著月色,簡簡單單地拾了一下麥地的漏穗,正蹣跚著朝麥場這兒走來。不知在哪兒鑽了半夜的黃黃,在麥場的燈光下伸了一個睡醒的懶腰,過來用舌頭舔著孩娃兒露在外面的光腳。孩娃兒哼了一聲,說了一句聽不懂的夢話,將腿一縮,腳丫子便鑽進了麥稈下面。

  時間已是下半夜了,天氣涼絲絲的冷。前半夜騰起飛揚的枯焦的麥香,被潮露淋成一種紫黃的顏色,化在田地裡邊。蟈蟈在鞋洞裡的歡叫,倒還咯咯地響亮,極似一眼從石縫擠跌的泉水,十分的清脆。仿佛,整個世界只有它的歡歌了。在麥秸垛的另一面,時而安靜,時而掀起嘩嘩啦啦山洪暴發似的聲音。安靜的時候,喘息的聲音又粗又重,如同墨書楷字的人最後一筆的直豎,實在是蒼勁得無法說了。然而,嘩嘩啦啦的聲音響將起來,無論你多麼有力的喘息,都被暴風驟雨所淹沒。好在,這些聲音都是暫時的,間隔的,更多的時候,是夫妻的私語。

  「婭梅,我總覺得這日子虛飃飃的。」

  「怎麼了?」

  「不是城裡的日子,也不是鄉下的日子。」

  「是我哪兒不好?」

  「《歡樂家園》整完了,我忽然覺得日子飄忽不定了。」

  「我也是。」她好像為一種同樣的發現驚奇得不得了,猛地將他從自己身上推下來,折身坐起,說:「天元,我也是這樣琢磨。覺得《歡樂家園》寫完了,快出一本書了,倒不如寫的時候覺得那日子踏實了。」她這樣說完,才猛然想起正在和丈夫做著那種事情,才看見天元被她推坐在一邊,黑糊糊如同一團粘粘稠稠的泥,只有自己裸著的地方,白白亮亮素潔得如是一片月光。她說你也真的該好好洗一次澡了天元,然後,又重新躺在麥秸垛的窩裡,等著丈夫爬到自己的身上來。

   36

  孩娃兒異常驚奇,他總是想著老人給山虎的那個匣兒,便總是想爬到千百年前山梁上的草房裡去看,可總也沒有機會。然就這天夜裡,自己明明睡在打麥場上的麥秸垛裡,聽母親念念有詞讀那傳奇,可聽著聽著,從麥秸垛的背面,又傳來了母親與父親說話的聲音。接下,那邊就狂風大作起來,將麥稈吹拂得飄飄揚揚。貯存著太陽蒸曬的熱氣,從麥垛裡朝外擴散,裹脅了被露水俘虜的麥香,如同九九八十一天雨後的洪水,氾濫得了不得啦,竟也漫溢到了山虎家的門口。孩娃兒被狂風吹拂起來,一飄一飄就到了山虎那草屋的窗臺之上。

  孩娃兒終於看見那密不透風的一間草屋裡的神奇隱秘。

  原來,山虎果真是夜夜都同死去的妻子睡在一張床上。他脫光衣服上床時,將蓋著菊子的被子掀開了,孩娃兒在窗臺上驚得差一點叫起來,才三年時間,菊子竟成了那個樣子。她身上的肉又幹又枯,如同埋在土中過了一冬的樹葉,灰濛濛的白,灰濛濛的黑。皮膚上的毛孔已經看不見了,捂覆使她身上長了極厚的一層白毛,很像壞紅薯上的絨毛毛,疑心誰摸了那毛兒,毛兒便會倒將下去,流出一股黑水來。她脖子和肩頭上的肉已經脫了一半;靠牆一邊,除了生出腐毛,還完整無缺;靠山虎這邊,肉也不知掉到了哪裡。這一夜,山虎沒有立馬睡去,他仰躺著看房上的啥兒。看了一陣,似又猛然想起什麼。便慢慢從床上坐起,從床頭的哪兒,摸出一個瓶子,從瓶中朝桌上倒了一堆豌豆,然後一粒一粒數起來。好半天數完了,又似乎數錯了,他又一顆一顆從頭數,當數完第三遍時,他猛然轉過一個身,對菊子驚驚詐詐說:

  「哎呀菊子,到今兒我倆結婚整三年。到今兒,也是老漢走後的第四十五天耶!」

  屋裡只有一股白色的黴氣在平靜地流動。可是,山虎說完這些,他便忙起來。忙得驚天動地,先給菊子蓋好被,又在菊子身前身後放了兩盞燈,再把桌上的豌豆胡亂收起來。孩娃兒看見有幾顆豌豆滾到了桌子下,砸起的灰塵撲到了床鋪上。山虎沒有撿那他用以計時的豌豆粒,他把豌豆瓶往床裡一推,四下打量一眼,長長地吸了一口氣,然後,解開自己的上衣扣,從胸口哪兒摸索一陣,取出一樣東西來。

  是老人留給他的紅木匣子。

  原來,五九四十五天的日日夜夜,他都把那匣兒捂在胸口上。

  他把匣子放在床鋪上。他身上的溫熱和勞作的汗味,清清淡淡在屋裡飄散著,極似悶熱的夏天吹來的一股風。孩娃兒在窗臺上感覺到,屋裡的熱腐氣息忽然被這清淡吹散了。菊子在被外的臉上的腐肉也似乎有了薄薄一層紅潤。山虎把桌上的油燈往桌邊移了移,把紅木匣兒打開了。那時候,這悶熱的屋裡死一樣靜。只有牆角的蜘蛛在網上爬來爬去。蜘蛛的腳步聲像從極遠的地方傳過來,飄飄然然,恍恍惚惚,極像羽毛的飄拂。孩娃兒在窗臺上憋住呼吸,脖子脹得又粗又紅。山虎更是一動不動的模樣兒。他被看到的東西驚呆了。他背對孩娃兒。孩娃兒看不見那樣東西,只看見山虎的脖子在忽然之間,便成了屍腐色,蒼蒼白白,灰灰亮亮,如同菊子身上的死腐肉。

  委實是靜得無以說法了。

  過了許久。許久的時間在孩娃兒憋住呼吸的喉嚨裡,成了一團堵塞的幹棉花,直至山虎脖子有了潤紅的血色,那團幹棉花還塞在孩娃兒喉嚨裡。

  原來,那包著的東西,是半截女人的手指頭。也正是六年前菊子砍掉的自己的手指頭。那手指頭是一種雲白色,指甲又窄又長,在燈光中發出暈黃的光。手指的截斷處,還朝外慢慢滲著血,不一會兒床上就有了汪殷殷一片紅。血腥的氣息,開始在屋裡流動,如同沙地上忽然流動了一股細細的河。山虎看著那殷紅怔夠了,才從呆慢中靈醒一下神,慢慢爬到床上去,慢慢掀開半邊被,慢慢端起菊子那木頭似的腐胳膊,把她的左手放在自己身子上,把她左手上的四個指頭撥到一邊去,讓那斷了食指露出來。

  山虎把那正流血的指頭對在了菊子的斷手上,解掉菊子身上的護胸兜兒,用那兜兒的一角將那斷指包上了。血把那兜兒染成了彤紅色,白兜兒上仿佛掛著一塊霞。山虎看了那一陣血紅色,躺在菊子的身邊睡下了。

  三個時辰之後,菊子活轉了。她這一生給山虎生了六六三十六對孩娃兒。終於使這方山梁人世,有了村村落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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