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閻連科 > 最後一名女知青 | 上頁 下頁
二十六


  「教育局讓我去開會。」

  「開啥會?」

  「老一套,農村教育改革討論。」

  「啥時候?」

  「我不去,我讓他們找別的小學了。」

  「你該去的,談談省城的教育法。」

  「一心寫我們的《歡樂家園》吧。」

  那時候,是婭梅剛從省城省親回來不久。

  婭梅是在和張老師結婚以後才告訴家裡的。一封家書,得在郵途旅行半月之久。反來複去,等接到回信已經過了月餘。父親的回信異常簡略。他說生米已經煮熟,事情都無以挽回,為父也不消再說什麼。既已死心為農,有機會也不再返城,那就好好同人家過日子吧。人生之事,簡單可謂簡單,複雜可謂複雜。捅破了窗戶去說,在哪兒不是吃吃睡睡一輩子呢?說起來我們家也是農民,只不過你爺比人家日子過得更窮,窮到人家不討飯可以,他不討飯不行的份上,我們家才落了一個省會人的戶籍。好生過日子是了,只求你們日後少回來探望,少讓我看到一次你的可憐,少讓我傷一次心也就夠了。信上的內容,大抵就是這個意思。究竟父親是為她的出嫁生氣,還是勸她好好在鄉下打發日月,至今婭梅還想不出一個的確。

  期間,曾經回過三次鄭州。前兩次都是獨自回去,見了父親說,下次回來,我把天元帶回讓你看看。父親說我不是已經見過照片了嗎。她說他人比照片要好,你只消聽到三言兩語,就知道他為人多麼厚誠。回來你讓人家住到哪兒?父親望著婭梅的臉。

  可是,孩娃兒已經三歲,結婚已經六載,社會上的事情,也不知發生了多少千變萬化。弟弟連工作都決然辭了,開了一個無線電維修門市部,雖是一間不足六平方的鐵棚,居然每月能有六七百元的進項,是多少人一年的工資。無論時勢怎樣,終時不能一生不讓天元見一次岳父。還是在上個月將收秋時,在學校雙雙請假十天,硬著頭皮領丈夫孩子回了一趟鄭州。父親見了外甥,高興是不需言說。見了天元,表面上也是十分熱情。親手置辦了酒菜,天元也撐著膽子喝了幾盅。可在酒的興頭,父親說:

  「在鄉下做些生意嗎?」

  「不做。」

  「現在興做生意,不經商難能富裕。」

  「糧食夠吃,也不缺零用錢花。」

  「婭梅就是這個窮命,有吃有穿她就行了。」

  其時,弟也在場,問了一些鄉下的情況,說姐夫,看不出你表面老實,挺內秀的,居然能把我姐搞到手,還能拴住她的心。話是說得隨口,但話中的意思也使人十分尷尬。天元笑笑,又喝一盅,問了一些禮節上的話,先自回招待所睡了。婭梅同孩娃兒留著,本意是同父親多年不見,想說說憋在心裡的家常,不料弟弟卻說:

  「你真的不打算返城?」

  「有家老小,還返啥兒城哩。」

  「離婚,眼下最興離婚。」

  「只要天元不給我離,我是一定不會離的。」

  「你下鄉下成鄉下傻子了。」

  弟弟笑著這樣冷熱一句,又說有個鄉下的姐夫,日本人再打進來,我倒可以到鄉下避避,也就走了。父親是長時間不語,到了夜深,才從酒桌旁邊立起,說天元人好還不如他人不好,不好了有機會返城你問心無愧。這樣兩難著歎息一陣,父親也上床睡了。如此傷心幾日,從省城回來,弟弟找來一個臥車,將他們一家送至車站,父親在月臺上說的最後一句話是:

  「沒機會返城,就同人家過吧。」

  可是,婭梅丟在月臺上的一句話是:

  「有機會我也不回,我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了。」

   35

  檯子地上的小麥最終都被天元扛扛擔擔,集中到了麥場上。孩娃兒鞋裡扣的蟈蟈,忽然在裡邊有一陣咯咯咯的歡叫。張老師把最後一捆小麥扔上麥稈垛上,連自己人也一道扔了進去。為了使麥稈垛高一些,他將這捆小麥扔到了孩娃兒的背面。背面沒有燈光,月色也漸漸淡成淺淺一抹光色。在那朦朧的暗黑裡,他對天空舒了一口氣,意思很像是說,終於到了農忙的尾聲。婭梅擱下手中的傳奇走過來,坐在他的身邊。

  他問:「看完了?」

  她說:「還有最後幾章。」

  他說:「今夜看完,明天就去縣城寄走。」

  她說:「明天村裡正好有拖拉機進城。」

  靜了一會兒,他忽然感到後背奇癢,仿佛麥芒在背上走來走去。她去背上給他撓癢的時候,他說麥天過去了,小說寄走了,我去鎮上洗一次澡,我這樣子在床上都無法碰你。她在他背上摸出了許多麥葉、麥殼和麥粒兒,也搓了許多污垢,一邊往外面扔著這些東西,一面說我是你老婆,你有什麼好怕的。也許這話是隨口之言,也許是因為農忙,又趕著那個傳奇故事,出版社叫做中國的尋根小說,說可以和美國的《根》同日而語,還有一些別的日常瑣事等等。終是他們沒有過那種事情了,使她和他忽然感到焦渴,如同突然感到一種饑餓。他試著將她摟在懷裡,親了一下,感到自己的嘴唇在她臉上很像一塊沙石掛著一塊綢布。她說天元這是什麼地方。

  他說:「不管什麼地方。」

  「強強呢?」

  「睡著了。」

  「娘還在檯子地呢。」

  「你別說話。」

  回憶起來,在夜深人靜之時,他們常為一個事情後悔。就是他們的新婚之夜,和山虎和菊子的新婚之夜,有一點類同。婚禮是嚴格按照鄉下禮俗操辦。婭梅一方面懷著入鄉隨俗的想法,一方面也對鄉下婚禮好奇,有體驗一下的念頭,就任風俗東搖西晃了一天。什麼過門檻、繞鞭炮、踩紅地、叩首拜、吃水餃、鬧洞房之類,一樣不漏地做了一遍。天元一家,無論遠門還是近親,凡是姓張的,都為他能娶一個省城女子而榮耀。這就頗像幾年以後,省會終於有一個小夥娶了一位美國小姐為妻,使整個中華民族都感到揚眉吐氣一樣。所有三鄰五舍的張姓人,都來祝賀道喜。一場婚宴,差一點吃得張家營子山窮水盡不說,客人走過以後,連那些跑堂的人都說,累死了累死了,睡三天三夜也緩不過這口氣。至於張老師和婭梅,也是被禮俗和應酬弄得精疲力竭,等客人走完以後,連彼此擁吻都沒有,便倒在床上睡得爛熟。直至第二天日光曬在臉上,睜開眼睛回味新婚夜裡所謂的洞房花燭,真是又荒唐又無味,索然得很。

  多少年過去了,他們都為那一夜荒廢而惋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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