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閻連科 > 最後一名女知青 | 上頁 下頁
二十四


  她說:「誰能把我從鄉下調回來?」

  父說:「調不回來也不能結婚在鄉下。」

  她說:「一輩子調不回來我就一輩子不結婚?」

  父親看著她,臉上硬著一層淡青,雙手擱在桌邊,哆嗦得叮叮噹當。她也望著父親,眼角有了淚水。談不上多麼淒傷,只是有一種無可奈何在目光中轉來轉去。這樣望著,父親眼中竟也潮濕起來。不需誰說,先自端了一盅酒喝。盡了,又給自己斟滿,擎在半空,說婭梅,我權當沒有養你,由你定吧,要在鄉下結婚便結去,後半生後悔起來別怪我做父親的沒有勸阻。然後,便又一飲而盡。

   32

  她說:「天元,料不到這麼豐收,要打五千斤小麥,如何吃得完呢。」

  他說:「要方便,就往省城捎上兩千斤去,也讓你爸你弟吃些鮮面。」

  「幾年前,」她停了一陣說,「不也還在鬧著災荒,我們吃不完了就囤在家裡。」話是說得平平淡淡,但她畢竟考慮的是流水日月,是鄉村的長遠之計。這話說在鄉下農民口裡,倒是日常得很,說在她的口裡,一個從省會來的下鄉青年,迫不得已才落戶下來,總讓外人覺得是一種淪落或寄籍的女子。可她卻沒有這種感覺,且又在鄉土社會樂在其中。做丈夫的是頗為感動,說熱淚盈眶未免誇張玄虛,可到底心裡蕩起了些許漣漪,他依然彎腰割麥,幾鐮刀過去,又忽然伸直腰板,望望蒼茫天空。孩娃兒正在他們身後玩著樹葉草棒,不時抬頭愣怔自己的父母。

  他說:「婭梅,我總覺得有些對不起你。」

  她說:「怎麼了?」

  他說:「和你結婚,我總以為是我害你。」

  她笑笑:「我還以為是你救了我呢。」

  那年從省城回來,火車、汽車,又步行一天,到張家營時已近黃昏。冬末的日子,黃昏是一種草木灰的顏色。山梁上空曠如沒有人煙。也靜奇得很,本該解凍流水的溝溪,還硬著蒼白的一條冰帶。陽坡上有著黃亮的紅土,陰坡卻是極厚的積雪。積雪又不是白的,而遭了冬日的風塵鋪蓋,和黃昏遲暮,天地合一。有風,吹成一種淒傷的嗚咽。山梁上的零散村落,在空曠的天地之間,渺小得如同一塊浩漫田地中的一片枯葉,也許一股大風能把它懸將空中,亦難猜測。你看張家營子,窩在山坡的坑田之中,多像一隻躲風綿羊,無非羊是黑色的罷了。居然在這黃昏裡,找不到它有一絲喘息的生氣。牛、羊、豬和狗,都去了哪裡?也不見有人走動。炊煙倒升起幾股,響在黃昏的天空,極像月光淡淡、飄飄灑落村頭的響聲。她回到知青房時,總以為自己是走進了一副放在檯子地上的枯棺裡,心如死灰十分龍鍾。可是,打開房門,兩排房子雖沉沉靜寂,回家一個來月,屋裡卻乾淨得很。走時卷起的鋪蓋,這時鋪在床上,被窩疊成一頭折死的模樣,似乎等她隨時鑽進去睡。床頭上有張紙條,寫著火生著了,餓了自己燒飯。她放下簡單行囊,走進灶房一看,煤火果然生了,黑煤餅中間的一眼小洞,正有指頭樣一股火焰,藍瑩瑩地騰在空中,跳來跳去地撲撲有聲,再看案上,蓋了,春節時鄉下走親戚的沒有式樣的油餅,還有幹成了柴草的麻花,和半碗熬稀飯的大米、紅棗。也是果真餓了,她便開火燒飯,燒水洗臉。雖是冬末初春,卻乍暖還寒,外面冷成三九之時。然這屋裡、灶房,相比之下,還暖烘烘的。回想起鄭州那一分為二的兩間小屋,擠得如一方鼠洞,彼此的親情,也並不是想像得那樣慰心。可這張家營的知青房,倒大得夠你鑽天打洞,倒有幾分慰心的溫暖。不必去想,這都是天元之為。反過來說,她享受這份溫暖,且還不像在省會自己家中享受那份勞作時感到對父對弟的內疚。仿佛,張天元會這樣做,也該這樣做,一切都在料斷之中,不這樣反而超了常情。進一步說法,也就是她回到這兒,反感到回了屬￿自己的家;回到都市的家中,反有寄籍之念,總有淪人籬下的想法。洗了臉,吃了稀飯泡麻花,走出來時,卻見天元立在門口,臉上有淡紅的喜悅。

  他說:「你回來了?」

  她說:「回來了。」

  他說:「我猜你就在這幾天回來。」

  她說:「你怎麼不猜我在城裡找了一份工作。」

  他說:「總得趕回來拿拿東西,辦個返城手續。」

  前後相隨著走進屋裡,她坐在床上,他立在屋子中央。她說我能吃了你嗎?你離我那麼遠。他便坐到她的一個木板箱上,說家裡出了什麼事情,看你氣色不好。

  「我弟弟快要結婚了。」

  「你不高興是因為小麥比大麥先熟了?」

  「我也想結婚。」

  「和誰?」

  「還能和誰?」

  「我?」

  「你不願?」

  「當然願,就怕你後悔。」

  「是怕你後悔。」

  她那時候,抬起頭正正經經瞅著他,似乎要從臉上找出啥,看到的卻是一個冷丁兒的發現。這麼多年月過去了,彼此臉對臉地瞅著,也不亞於三次、五次,可直到這時才看見他,原來兩個眼都是雙眼皮兒。先前,她一直以為他僅僅左眼是。她有點想笑,又怕他說她沒把婚姻大事放心上,這個時候還兒戲。可她忍不住這個奇怪,怎麼先前沒有發現他雙眼都是雙眼皮。外面的夜色來到了,窗上爬的是日落後的最後一層薄光。有腳步聲從檯子地上走過來。她說天元,今夜我讓你住在我這兒你敢不敢?

  「敢,」他說,「不過我不會。」

  「為啥?」

  「因為你沒有死下心不做城裡人。」

  「我這次回來就是想和你結婚呢!」

  「真這樣,就再熬一年,不能返城就結婚。」

  「非要熬一年?你沒覺得輪不到我返城了?」

  「徹底不能返城,將來你我誰也不後悔。」

  「要是還準備返城讓你住這兒呢?」

  「你我都不是畜生,鄉下也不像城裡。」

  「今夜你住這兒吧。」她說著,從箱裡拿出一包衣服,和床頭的枕頭並在一起,「我李婭梅和你結婚結定了。只要你自己不後悔。有機會返城我也不返啦!人在哪兒不是一輩子?」

  一夜的歡樂之後,早上起床,她忽然感到對人生許多雜事困惑的釋然,仿佛一團亂麻,在不經意之間理出了一些頭緒。早些時候知青房的男情女意,弟弟與女友在她身邊刮起的情愛的暴風驟雨,原來竟都是可以諒解,可以以一笑而置之腦後忘卻的。

  鬧半天,人,就是這麼一檔兒事。

  終幹更加堅信,在哪兒不是活一輩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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