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閻連科 > 最後一名女知青 | 上頁 下頁
二十三


  弟說:「誰讓咱家條件不如人。不瞞姐說,她媽她爸的衣服我都洗。」

  少不了替弟一陣難受,可又無可奈何。一句誰讓自己條件不如人,道出了弟弟多少辛酸淚水。晚上躺著,聽著一板之隔的那邊,父親和弟弟睡在一張床上,父親說你往裡邊躺躺,我都睡到了床下。弟弟說你沒看我是挨著牆睡,也不能讓我睡到牆縫去吧!於是吵了幾句,父親就索性不睡,坐在床頭徹夜地吸煙。弟弟霸佔著床,睡了一覺,動起惻隱之心。自己到大街上徹夜未歸,把床讓給父親,這樣熬到初七,弟弟索性家也不回,睡到了對象那兒,只吃飯的時候回來待上半個小時。

  父親說:「你小子真是不要臉啦!」

  弟弟說:「姐姐不走你讓我睡到哪兒?」

  她開始找同學們以敘舊為名,晚上就住在那兒,白天則回家裡給父親、弟弟燒飯。同時,一方面請求以父親的誠實厚篤,到父親單位換回一份同情,給自己找一份工作,哪怕是煤廠的搬運工人也成;另一方面,夜間向朋友訴苦,看是否能在哪兒弄出半間房子。類似的努力,耗去了她許多心血,到頭來唯一的收穫,是父親在工廠的車間頭上,釘了半間油氈棚子,搬出了這間老房,給她和弟弟備讓出一張床來。父親搬走那天,她暗自哭了一場,說:

  「我還回到鄉下去吧。」

  父親說:「都已經住下了,回去幹啥。」

  弟弟沒吭。可父親搬走的第二個晚上,弟弟卻把對象領回家住。一間房子,木板一隔,兩邊各設一床,他們說笑到深夜,她說弟的對象,我們一塊睡吧。人家卻直言不諱,說姐呀,你在鄉下辛苦,自個兒一張床睡吧,我和他擠在一張床上,反正我倆早就想結婚了。那個時候,省會再也不是她熟悉的省會,隨著時勢的急劇開放,西方文明洪水一樣東漸,使這個大都會城貌雖然依舊,然人的精神卻日新月異。市內出現了幾家不售舞票的舞廳,終於轉得使青年人有些瘋癲的狀態。影院上演日本的《望鄉》和墨西哥的《葉塞尼婭》、《冷酷的心》等片子,創下了建國以來罕見的票房收入。據說,有的待業青年,在本市連場看《望鄉》,可以通宵達旦,甚至追著片子,到一百多裡外的古城開封去看。面對這種景況,你能說些什麼?弟弟說他對《望鄉》沒怎麼看,只陪著對象看了六場。他這樣說時,有一種對《望鄉》被政府禁演了的遺憾。又說其實《望鄉》是很健康的,不過是中國人少見多怪罷了。少見多怪,他說得多麼有理有據。那個晚上,他和對象睡在裡屋,先是嘀嘀咕咕說些啥兒,壓著嗓子,還惟恐她在外面聽見。就連對象的笑,也壓成了一股細泉。再後來,也許他們以為她睡著了,開始無所顧忌起來,把床鋪弄出天崩地裂的吱吱嘎嘎;連彼此喘息的聲音,都仿佛暴風驟雨一樣穿越隔板,嘩嘩啦啦澆注在她的內心,

  她一夜未睡,也未敢在床上動彈一下。

   31

  回想起來,便感到喉嚨裡有團別人吐進去的粘痰,噁心得不行,弟弟和對象一夜的火山爆發,將她的情感燒成了灰燼。在這大都市里,她連燃燒情感的力氣也沒了。直到天亮時分,弟弟的氣喘吁吁,和那女孩兒歡樂的竊笑,還叮叮咚咚響在她的耳畔。真懷疑那一張老床,被他們折磨得會四零五落。一夜未眠,也不能忘記弟弟和人家還要上班,趕在早上七點半鐘,燒好一鍋稀飯,買回了一斤油條,又慌慌去胡同口的四川菜鋪,買了一袋榨菜,回到家裡,弟弟和那女孩兒都已不在,十根油條,被風捲殘雲,還有兩根無奈地睡在案上;鍋裡的稀飯,倒完整無缺。看看老式掛鐘,已是七點四十五分。他們騎車上班,路上最少需要二十分鐘。然那個時期,中國剛剛實行獎金制度,努力先在形式上趕超西方和日本的生產與經營管理,超過八點鐘沒有進廠,扣掉獎金不說,每月超過三次,被開除工職,已經算不得什麼新聞。走進裡屋看看,床還是如樣在那,可床上的被子卻未及整疊,枕巾落在床下。猶豫一陣,想到自己是個姐姐,是在家閑吃閑住的下鄉青年,只好決心去收拾床鋪。在疊被子時候,卻看見被子下有好幾個避孕的皮套,還未及收藏起來。那避孕套兒是枯黃的顏色和素白兩種,本來裝在精緻的紙盒裡邊,現在被他們一夜的天翻地覆,將盒子揉成一張爛紙,套兒便金黃潔白躺在床鋪上。且,單子上雖然無血,卻有斑斑點點花色雲圖。究竟下去,她雖大弟弟幾歲,戀愛也談得如醉如癡,就連這次返城,還和天元在火車站偎了一夜,可他們卻是一點惡念也不敢產生,充其量便是擁抱親吻,還要擇時而宜。而他們,弟弟和未來的弟媳,竟敢在姐姐身邊大開殺戒。做完了事情,也不加以收拾。當然,說她對此完全感到不可思議也不誠實。畢竟自己到了這般年齡。畢竟知青點有人流產,甚至還有私生子生活在這個都市。可畢竟自己還是清白檢點的女子。弟弟他們也老大不小,若不是家裡沒房,若不是做姐姐的不僅沒有返城,而且對象也沒最後鬧好,也許他們早就結過了婚。不要說都市的大小商店和藥店,都擺著不收錢而任你選要的避孕藥品和工具,就連鄉村的孩娃兒,也有許多將這種套兒當做氣球吹著玩的。儘管自己未婚,儘管自己未曾有過這種體驗,但見到這種東西,自然也不是首次。她在床邊站了一會兒,想退至外屋,任這床上垃圾一片。可她沒有這樣。她將他們的被子疊了,將亂扔的套兒收拾起來,放在了他們的枕下。要走時,看見枕巾落在床下。撿枕巾時候,她又看到他們用過的套兒,白濃濃的,鼻涕樣擤在床頭,她便再也無以容忍了。

  她只感到要吐,且立馬就有東西吐將出來。重新將枕巾丟在地上,把那鼻涕或硬痰一樣的東西蓋著,便被人追趕樣跑進廁所,可是,蹲在那兒,胃裡翻江倒海,卻又什麼也吐將不出。大雜院裡,五戶人家,公用一個廁所。上班的上班去了,留下的都是閒雜人員。鄰居的一位老保姆走進來,問她是病了?是吃錯東西了?是嗅到怪味了,她都說不是。

  「你是懷孕了吧,快到婦產科看看。」

  聽了這話,她忽然連嘔吐的意思也煙消雲散。從廁所出來,鎖上屋門,到街上看著高遠的天空,看著熙攘的人群,然後到百貨大樓漫無目標地走走,登上二七紀念塔,如鄉下人一樣看看城市的全貌。便到菜場,傾其口袋所有,割了二斤素肉,買了銀耳、蘑菇和幾樣青菜,最後買了一瓶張弓大麯。

  父親和弟弟下班回家,六菜一湯已經擺在桌上,三個酒盅也已倒滿。弟弟立在桌前,說天呀,東方升起了紅太陽還是怎麼?

  她說:「給父親提前過個生日。」

  父親說:「離我生日還有三個多月哩。」

  她說:「我明天就想回張家營了。」

  一屋子沉靜,如滿壩的水樣,慢慢悄悄溢過壩去,流到門外,還不見有一絲聲息。過了許久,她把酒端給父親,也端給弟弟,笑著問弟弟何時結婚。弟舉起酒杯,說早想結了。她說結婚時給我拍一份電報,姐姐趕回來參加婚禮。

  弟弟放下酒杯。

  「姐,你呢?」

  她說:「找好了。」

  父親把酒杯從嘴邊拿下來。

  「在哪兒上班?」

  她說:「鄉下人,張家營子。」

  弟說:「不會吧?」

  她說:「真的。」

  父親說:「真是真的?」

  她說:「是真的,叫張天元,民辦教師。」

  父親把酒杯磕在桌上。

  「你不打算返城了?」

  她說:「結了婚就在鄉下呆一輩子啦。」

  父說:「你瘋了婭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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