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閻連科 > 最後一名女知青 | 上頁 下頁 | |
二十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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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往往為鄉村時事所慮,甚或對當今鄉土社會的一些名堂持否定態度。而母親雖然來自于省會的天地之中,卻從不對這些歎息,甚至讓人覺得她是漠不關心,而她關心的,卻是《歡樂家園》中的一些事情。換一句話說,她更關心自身和這鄉村的家境。一次,就是兩年之前,地區報紙登了他們學生的六篇作文以後,縣教育界終於知道,這全縣最偏僻的老君廟小學,原來是藏龍臥虎之地,原來還寄籍有鐵筆聖手,於是便來人讓他們編寫一份小學生作文輔導材料。來者是教育局的一位副局長,說出口的言談,自然帶有政府指令的意味。不料她卻斷然拒絕。說是義務編嗎?答說教育界的事情,向是義務,老師們為人師表,也都從不計較酬謝。她說我們也有許多事情,老君廟一至五年級,所有課程都由我和天元負擔,你想能抽出空嗎?來人不得不敗興而去。倒使父親深感不安,說怎麼能這樣待人婭梅。她說我們無求於人,何苦要彎下腰來,與其去義務編寫別人的東西,倒不如趕早寫完自己的還好。當然,日後正是母親的這種外秀內剛的脾氣,招致了許多人生的挫折。那些事情說起來,令人感到後背有陣陣寒風穿越。然也正是母親的這種脾氣,終於使《歡樂家園》於去年完稿,通過了省出版社整整一年的審查,四審皆過,還有幸被列入重點圖書出版計劃,要求他們將洋洋四十萬字,就原稿刪去十萬,於本月底寄往省城。 說起來時間還是綽綽有餘。可因為上個月孩娃兒病了一場,日夜發燒不退,最後鬧到不得不去縣醫院診治,這樣就憑白耗去了一個半月。接下,又臨了麥收,對《歡樂家園》的刪改也便不得不日夜兼程,以求三朝五日之後,能送往縣城的郵局,讓它儘早踏上最少半月的郵途。孩娃兒拿著蟈蟈走回麥場的時候,父親正將一捆小麥撂在打麥機下,說婭梅你不在家裡守著,跑到這兒幹啥?她說我來幫著打打麥子,不然人家還真的以為我只能同你說說笑笑,好吃懶做哩。 打麥機前邊,已經高高堆起一垛曬焦的小麥。檯子地那端,遠遠站著奶奶的身影和嗅來嗅去的黃黃。山梁別處的坡地上,月光溶溶,不時傳來小麥割完沒有的問詢。除此以外,便是對面山梁小李莊的燈火,時滅時暗。偶爾看到一條路上晃著一盞馬燈,不一陣拐進了一塊田地,或掛在了田頭的一棵樹上。吸取去年的雨訓,家家戶戶都乘著月色收割,力圖趕早使小麥入倉。這當兒,多年不見的大躍進圖景,倒很像是《歡樂家園》描寫的一種風光:山虎成群的兒女,到每年的六月,開始播種一種叫「夜生」的糧食。這糧食便是玉蜀黍的鼻祖。它棵大粒小,穗兒圓圓滾滾,籽是紅白顏色,中間有一小溝。父親看一眼對面梁上有聲有色的忙碌,說你回家去吧婭梅,通一遍稿子要緊,這兒用不著你。孩娃兒立在父親身後,倒是首先看到母親提了一個黃帆布兜兒,不消說裡邊裝的是他們的傳奇故事。每當他們忙的時候,去哪的時候,他們總是把那傳奇故事裝入布兜,提在手裡或鎖在箱裡。有時也掛在牆上。母親看著父親的胸,先自笑了一下,說你們都來場上,連強強、黃黃也不在家,看著看著,我自己也害怕起來。又說燈裡、瓶裡也沒油了。 「看到了哪?」 「菊子快要活了。」 「你就在這兒看吧,冷了圍住麥稈,開機器時你幫我遞遞麥子。」這樣說著,父親便解了麥捆上的繩子,大步地走入了月光下的田地。 30 小麥是豐收得十二分可以。倘若你有幸在三天之前站在檯子地邊上,看那濤濤麥海,倒也不失為一種享受。那當兒,母親同父親收割麥子,父親地地道道農民似貓在麥地,把嘩嘩的割麥聲揚在天空。母親卻到底不行,每割幾步,便要直起腰身,望望太陽,掐一穗遲熟的青麥,揉揉放在嘴裡。她說天元,料不到這麼豐收,要每畝打八百斤小麥,如何能吃得完呢。 「方便的話,就往省城捎上兩千斤去,也讓你爸你弟吃些鮮面。」 她就遙望南邊。那邊是省會鄭州的方向。當然她看到的只是黃黃爽爽的田地,灰白茫茫的麥海。然在她的心深之處,自不消說,她已經靈犀到近千里之外省會鄭州。無論歲月和命運對她如何苦口婆心,想讓她徹底忘卻那方生養之地,實則是勝於蜀道之難。儘管父親和弟弟,都曾經對她的生活有過詰難掣肘。回想過去,畢竟父親對她有過養育之恩;而弟弟,也畢竟是一奶同胞。 除她之外,知青們全部返城那年,春節她回到省城過年,張老師作為一位知音,將她送到鎮上的車站,又忽然想把她送往洛陽。偏這時買過了車票,她又說天元,我這一走,如在鄭州能找個臨時工做,也許就不回了,你就忍心在這和我分手?他就把她送到洛陽,買了火車票,又在洛陽呆了一天,同游了龍門石窟。第二天才搭上往省城去的過路客車,到家時已近黃昏。父女二人見面,少不了各自哭了一場。家裡住的是父親單位的一間一分為二的老民房,建于解放初期,在屋內能看見太陽月亮和點點星光。所謂的兩間房子,共是十三平方,父親、弟弟各住一間,她回去了,便將弟弟趕到了父親床上。這樣三朝兩日尚好,過完春節,還沒到初五,弟弟便忽然問說: 「姐姐,你什麼時候走?」 「去哪?」 「四伏牛山那個張家營子。」 「我不想走了,那兒的知青只剩下我一個。」 「真不走了?」 「真不走了。」 「天呀……」 聽說自己真不走了,弟弟差一點驚叫起來。那時候,弟弟已經參加工作,因家境貧寒,工種也不甚好,僅是一個街道小廠的車工,連大集體的工人也還不是,卻又偏偏談了一個模樣不錯的對象。且對象還是一家銀行的出納,上班時總穿一套配發的綠色制服,胸前別著「中國人民銀行」字樣的徽章,向所有遇到她的人們宣佈,她是全民性質的工人。這樣力量懸殊的對比,弟弟自然要對人家敬如尊神。 她說:「人家真心和你好?」 弟說:「我這樣的人她去哪兒找?鄭州城也只有我一個。沒結婚我連她的襪子都洗了。」 她說。「你是男人,腰杆要直著談戀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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