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閻連科 > 最後一名女知青 | 上頁 下頁
二十一


  然而,狼災來了。這天日落時分。忽然有四隊狼群從四個方向擁來,把幾十戶人家團團圍定,狼嚎聲如洪水氾濫,濤濤浪浪漫滾在山上山下,一時間移民驚得怨天尤人,家家閉門關窗,無不埋怨獵人多事。可獵人父子,對此不驚不詐,似乎早有所料,一面通知村落人家,大人小孩不要出門走動;一面離開房舍,躲到一個隱處,朝東面、南面的兩群黃狼察看一陣,找到兩隊狼群中的兩個頭狼,父子一齊開槍,砰砰兩聲,兩隊狼群便失了頭羊的羊群樣四散開來。之後,父子又躲躲閃閃,移至村落西北,爬上一棵老樹,又找到兩隊狼群的兩隻頭狼,射了兩槍,這狼群便狂叫起來,然卻並不往村落靠攏。如此三番五次,每天都有狼群在黃昏時分朝村子撲來,每天村落人家都足不出門,只有獵人父子守在村頭。先是父子二人同守一處,後來狼群日漸多了,撲來的次數日漸勤了,二人就分開守村,一東一西,或一南一北,這樣整整達半月之久,每天都要打死頭狼。繼而,狼群漸次少了。再往後,三朝五日才會有一群復仇的黃狼撲來,到了村口,又不敢真的撲進村莊,只是在村外轉悠怪叫。再往後去,十天半月沒有一群狼來。可是,忽然有天夜裡,沒有聽到一聲狼叫,早上起床,人們發現夜間開始下的大雨逐漸少了,村落裡並沒有積存多少雨水,稍高的路面都還露在外面。就在那稍高之處,家納涼吃飯的門口石上,都有一隻兩隻黃狼站著臥著,它們不吼不叫,只睜著深藍黝黝的眼睛,盯著各家大門。誰也不知它們是什麼時候摸進了村子。誰也不知到底有多少黃狼。誰也不知這偌大的狼群靜悄悄溜進村落,要給人們帶來什麼樣的災難。這個時候的獵人父子,從床上起來,趴在牆頭看著,又對視一眼。

  兒子說:「怎麼辦?」

  老獵人說:「它們要走了,可又不肯輕易地走,總要討點血的。」這樣,父子就在院裡對視沉默,直至雨水最後完全消停下來,只是偶爾從天空掉下遲來的幾粒雨滴。老獵人對他的兒子說,沒別的辦法了,便很從容地走進灶房,手起刀落,砍掉了自己勾動槍機的食指。父親出來時,右手鮮血淋淋,散發著一股熱腥的氣息,左手拿著他的右手食指,看著他的兒子。時間已經是日出以後,村落上空一塵不染,被一夜雨水洗滌成冰潔的玉色,深綠的瑪瑙樣閃著光澤。村外四邊的天空,則呈出紅銅白銀的合光。合光下潮濕的土地上,潔淨的森林裡,茂盛的野草中,到處都散發著濃烈的清新之氣和陣陣的涼意。父親那血腥的氣息,在這清新裡如同突然匯入的一股河水,將那些氣息的平穩、閒適,沖得踉踉蹌蹌,站不穩腳跟。兒子望著父親那張堅毅的臉,學著父親的樣子,決然走進了人家的灶房。

  兒子舉起刀時,聽見父親在院裡猛喚:「左手食指。」

  然後是手起刀落和湧流的一股血氣。

  老獵人左手用盤子端著父子二人的指頭,舉著右手,明證著他們砍掉的正是勾槍機的右手食指,大開院門,朝村中央的一隻老狼走去。從食指的斷口湧出的鮮血,在日光中紅紅亮亮,如同半空中的一個血泉。整個村落的街街巷巷,都汩汩潺氵爰著他們父子的血氣,仿佛整個村落都沉進了一個紅色的湖中。臥著、站著的狼們,嗅到這股血氣,都朝村子中央擁來,黃爽爽一片站著,如同茫茫的重山峻嶺,一隻只狼眼,好似重山峻嶺中幽深的一洞洞井口。那只小牛一樣大的老狼站了起來。老獵人把盤中的指頭放在它的面前。那兩段手指呈出蒼白的雲色,斷處倒還是豔豔的水紅,極如兩截白皮紅心的蘿蔔。老狼朝前走了一步,看看那兩截指頭,又把目光擱在獵人的胸上,老獵人這時回望一眼,他的兒子和幾個膽大的小夥,扛著幾十隻被打死的黃狼,走過來放在老狼面前,然後退了回去。

  那一刻村子靜極,冷丁兒從樹上滴落的雨粒,轟然炸響在村子中央。就那麼靜了一會兒,老狼過來在盤上對那手指辨認一會兒,沒有認出其中一個是左手指頭以後,才銜了那兩段指頭,尾巴在空中擺動一下,又過來數十隻大個黃狼,從地上背起了那十餘隻同類。老獵人終於松了一口氣。

  老狼銜著那兩節斷指慢慢朝村外走去。

  背了同類屍體的大個狼們仍跟在它的身後。

  狼群走了,千余隻黃狼舉家北去,開始了往深山移民的大遷徙。村人們都爬在樹上、牆上眼看著狼們離開了豹子梁。從此豹子梁再也沒有了狼災,人們過起了能夠養雞、養豬、飼牛飼羊的日常生活。在黃狼大遷徙以後,村人們在村中沒有散開。早知這父子來意的族長老人,集中了整個梁上十六歲以上的姑娘,任他們父子挑選。老獵人看上了老族長最小的女兒,她又健壯,又漂亮,是年二十二歲,大兒子三歲,娶回去正可以下田勞作,生兒育女。老族長說你們為豹子梁上除了一患,就領她去吧。可是獵人的兒子卻不同意,他看上了房東老人的孫女。老獵人說她才十六,兒子說我願等她三年再婚。為了什麼呢?老獵人問他的兒子。兒子說她雖然十六,長得瘦弱,也沒有族長的女兒漂亮,可我們父子分守村口的那些夜裡,都是她陪伴於我;就連我們斷指還狼,也是她替我砍掉了她的一個指頭。

  直至此時,老獵人才看見自己的兒子,十個指頭完整無缺。豹子梁的老族長和他的村人們,也才發現躲在他們身後那十六歲的女子,左手食指正血流如注地昏死在地上。

  那十六歲的女子,就是新婚死去的菊子;那獵人的兒子,就是老虎梁人的早祖山虎。

   29

  菊子死了,她的屍體又瘦又小,如同活人一樣終日伴著山虎。可她的魂兒卻大得出奇,薄的出奇,呈出淺紫淡黑,如同一張剪紙樣,輕飄飄的無處不在。每天黃昏,便來到孩娃兒面前,同孩娃兒說話遊戲。儘管孩娃兒總是對那剪紙懼怕十分,然那剪紙卻並不真的恐嚇了孩娃兒,無非在他面前一閃一現,勾起他一些故事罷了。

  孩娃兒是果真抓了一隻蟈蟈。那蟈蟈也果真藏在魂影似的野棗刺的一片葉下。它終於敗在孩娃兒靜默的僵持,耐不得寂寞地叫了一聲,也僅僅是清了一下嗓子,孩娃兒便發現它臥的那片棗葉,在月光中比別的葉子晃動得厲害。孩娃兒是順著棗葉晃動的聲音,捉到了這只黃胖的蟈蟈。也恰在這時,麥場上傳來了悠長別調的叫聲:

  「強強——」

  「強強——」

  果然是母親在叫。她從家裡出來了。母親畢竟是都市的人,她的叫喚舒緩清麗,像從嘴裡吐出一條井水浸過的長帶,沒有一點生澀。不像張家營人那樣,說話斬釘截鐵,硬冷結實,仿佛是朝外吐著石頭。聽母親說話,天大的事情,與她都可商量。而聽村人說話,卻釘鉚得很哩,不見有再說的餘地。然而,許多時候,母親也是說一不二的。尤其從生性勞碌的父親眼中去看,母親倒不失為一位柔中有剛的女中豪傑。不能縱然地說,母親她完全沒有陰鬱的一面,但自徹底身嫁于父親以後,懊悔過去,悲歎未來之類的情況,確實少有。父親愛看那些遲到半月的報紙副刊,稱讚某一篇文章中的某一段落不錯。母親看了,卻斷然否認,說:

  「這難道就比你寫得好嗎?」

  父親說:「不能這樣比的。」

  母親將報紙扔在一邊:「你總是瞧不起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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