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閻連科 > 最後一名女知青 | 上頁 下頁
二十


   28

  走在村街上,人家說張老師,娶個城市的媳婦比鄉下的受活不假,孩娃兒那麼大了,她是城市人,說說笑笑可以,幹活還要靠你自己,你可不能逮住了就是那種事情,身體要緊。

  他疑住:「怎的了?」

  人家不笑,一臉勸戒:「那種事半月一次,就行。」

  他更疑:「啥事兒?」

  人家說:「男女的事,你和婭梅在檯子地上。」

  他一個釋然笑了,說沒有的事。

  有時候,婭梅拉著孩娃兒走在村頭,會突然從哪扇門裡走出一位她的鄰嫂,一把將她拉至路邊,聲明說,婭梅呀,嫂子想問你一件事情,你千萬不能見怪。她說你問吧,不怪的。人家卻不立刻問她,只說我們鄉下女人粗俗,說出來怕你生氣,不說又覺得對你和張老師身體不好。這樣反復地闡釋說明,她也一再聲明決不生氣,那嫂才爆出一句:

  「你們城裡女人是不是迷著那種事情?」

  「什麼事情?」

  「男女的事情。」

  「怎麼問了這個?」

  「有人看見你和天元大白天還在檯子地上睡著,當著孩娃兒的面就那那個個了。你得應記天元的身體,他得種地還得教書。」

  她聽了這樣的話,拉著孩娃兒格格格地大笑一場,一方面覺得鄉下女人的粗野,一方面又覺得人家是對天元身體的真正關心。前後推算,來到張家營已十年有餘,開始,還對這樣的野事感到深惡痛絕,簡直俗不可耐到無以容忍。可是到了今天,她也已習以為常,不僅不會感到有什麼不適,相反的,當呼吸在這鄉村大眾的氣氛裡時,反感到異常愉快了。這種心境,發自對於返城的徹底絕望,和對於鄉土生活氣息的消化。或者說,她已經完完全全把自己看作鄉村的一員了;完完全全,被一種鄉村的家庭溫暖所溶化。夜晚躺在床上,她竟說天元呀,那一天真叫人後悔,倒不如真的在豆地裡夫妻一場,看看光天化日下到底什麼味兒,也免得今天讓我背這樣的黑鍋。

  檯子地頭上的酸棗棵已經半人多高,在月光中呈灰黑之色,小球似的酸棗在那灰黑裡,發出一種藍瑩瑩的光色。夏天夜晚的習習涼風,將野棗棵兒吹得前後擺動。孩娃兒和蟈蟈僵持不下。他不走那蟈蟈竟死了樣無聲無息。他懷疑蟈蟈就貓在面前最高的酸棗刺上。他緊緊盯著那棵棗刺不動。盯得久了,那棗棵忽然在風中晃動成黑乎乎一團,仿佛一個魂魄在向他靠攏。他忽然間身上顫了一個六歲的孩娃兒特有的哆嗦,張了一下嘴巴,緊迫地後退一步,本想驚叫一聲,可還是憑著他的膽略控制了自己,努力使自己沒有叫出聲音,只回頭看了一眼,借助著麥場上的燈光,和在不遠處走動的父親的身影,他就戰勝了自己,戰勝了驚恐。

  不就是一枝棗棵嗎?他對自己說,可又隱隱看到,似乎母親也立在麥場上的燈光下面。他想證實一下,可又不敢回頭,生怕在轉眼之間,蟈蟈會從這棵棗刺跳到另一棵棗刺上。那樣就前功盡棄了,可是,一想到母親,他就又想到了那一道傳奇。母親總是拿著那一疊兒傳奇讀個不停,還念出聲音,仿佛是專門讀給孩娃兒的故事。讀到一個章節,她就合上稿紙,和父親商商議議,然後,由父親用紅筆在那稿紙上圈圈畫畫,塗末塗去,弄得一天雲霞,滿紙是燦爛的紅色。最後,到了夜晚,月色在窗上水樣遊動,發出很響的聲音,如同一絲頭髮在風中擺動那樣。他在被窩裡看著那月光擺動的聲音飄來飄去,他們卻以為他已入了夢鄉,父親拿起他剛寫過的稿紙向母親朗讀起來,他念到:

  那天夜裡,風高月黑,山梁上模糊一片,遠處的森林是一種墨的顏色,看上去像沒有邊際的一湖黑水。還有他墾出的大片田地,莊稼在夜裡不時發出一種怪異的響音,雖然微細,卻委實令人悚然。山虎就那麼坐在山梁上,望著山野的黑色,聽著田地喃喃的細語。他就那麼坐在寒涼的山梁上,抱著菊子的的屍體,默默地等著死去,像等著死去的菊子醒來。他把自己的手擱在菊子的臉上,從她的額門往下撫摸,她的臉冷得如凍了三冬的青冰,把他手上的熱氣吸得一乾二淨。夜是靜得不能再靜。蛐蛐的叫聲,在腳下的地埂兒上,嘹亮而又單調;山梁下的河水,嘩嘩啦啦,也似乎在醞釀著一場從不曾有過的山洪。那些聲音也都寒冷得很,帶著濕淋淋的水氣,擠擁進山虎的耳裡。山虎的手摸到菊子伸出的舌頭時,他渾身哆嗦一下,說菊子,你把舌頭放回嘴裡吧,菊子不言不動,他便解開衣扣,把菊子的臉悟在胸上,捂在那還未及送給菊子胸的兜兒上。他暖啊,暖啊,直從三更暖至東方發白,嘴裡還不停地念叨,說你好苦的命呀菊子,才活了十九年就尋了短見,是我對你不好嗎?我哪兒對你不好呢?為了娶你,我三年前開始日夜地墾荒,整整開了九十九畝;為了娶你,大小家具,我一應準備了九十九件;為了娶你,我用馬往你家馱了九十八樣彩禮,還有這件胸兜兒,加上去也是九十九件;為了這件小小的胸兜兒,我一個男人家,一針一線,親手縫了九千九百九十九針,可你不等我把它戴在你的胸上,你就先我去了。為了什麼呢?你好狠心的菊子呵……他說。山虎這樣自言自語,自言自語,到天亮時分,菊子吐出的舌頭果然縮了回去,眼也終於閉上了,模樣兒極如睡熟似的了。

  說起來,老獵人選上了這道梁子,自然也要為兒子選一房媳婦,這樣才能使兒子在老虎梁上有家有業,安心耕種。老獵人扛著他的獵槍,帶著他的兒子,走越森林,走越河流,一直正南走去。早聽說正南的重山峻嶺之中,有一道豹子梁,那兒居住了許多從黃河邊搬遷過來的移民。據說,那兒的女子,因食黃河渾水,長得渾圓結實,因食黃河鯉魚,皮膚又白又嫩;加之連年遭災,人又變得勤儉純樸。且因之移民,更願和土著人結婚,以求儘快在當地落葉生根。他們父子夜宿露營,日夜兼程,整整走了三七二十一天,翻過了九九八十一道山梁,多繞了七七四十九道山彎,才終於找到那道梁子。原來這豹子梁並不富足,林不深,樹不高,上亦不厚。移民們因久懼洪水,擇高而居,多住在一些山頂嶺脊。冬天北風呼嘯,夏時烈日曝曬,歲月並不比河邊悠閒,無非再也不需對洪水擔驚受怕而已。他們到那梁上時,已是薄暮時分,住進一戶草庵人家。人家中有二位老人帶著孫女過活,其兒女兒媳,都遭黃洪淹沒。那當兒,孫女上山砍柴未歸,二老在門口種菜,他們過去攀談一陣,討些水喝,太陽也就西盡,不得不住宿下來。老人給他們父子燒了綠豆湯喝,說趕路人辛苦,綠豆湯清熱敗火,喝湯時說起家事,才知這兒多有野狼。白日尚好,夜間便狼嚎陣陣,誰家有一頭豬、一隻羊,多則能引來上百條黃狼,少則三條五條。所以各家各戶,不能飼養,不能牛耕,無不懼怕狼災。於是,獵人父子,便應記在心,夜間裝好火藥,將槍靠在門後。

  說老人家孫女拾柴回來較晚,進門時見家中有陌生客人。頭一低進屋去了,對獵人的兒子並不在意。只是夜飯已過,睡至夜半,先聽到日常的狼叫,後聽到一聲槍響,再聽到狼群四逃的疾速之音,心裡便有些警覺起來。第二天早早起床,便看見院內扔著一條死狼,槍眼透了腦兒,一股鐵砂從左眼進去,由右眼出來。這下孫女驚了,四處張揚家裡住了一位神射。鬧得天剛亮就有許多村人來這看這神射獵人。

  及至獵人和他的兒子起床,人們便都驚了,原來打死野狼的不是老獵人,而是他的兒子,是年兒子才剛滿十九。

  這是村中打死的第一隻黃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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