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閻連科 > 最後一名女知青 | 上頁 下頁
十九


  她給他倒一杯開水,或者問他,還寫嗎?他說再寫一會兒。她就去灶房,點上油燈,生起火來,挖半碗白麵,擀一片兒麵條,煮一碗夜飯,端到他的面前。她的賢淑,她的知禮,使他激動不已。吃完了他自己洗去,回來後她已經鑽進被窩,將那寒涼的被子暖出一股四溢的熱氣。他靦腆地笑著,鑽到她撩開的被裡,夫妻的情感便火一樣燃燒起來,將那間房屋烤得僻僻啪啪。夫妻的溫馨,這時候在火光的縫隙,如這季節的一絲涼風,亦如雪天的暖氣,流動出細細的歡樂,在床上床下,屋內屋外,播種著春天的青山綠水。那時候,裝著睡熟的孩娃兒心驚膽戰,在他們身邊或腳頭,緊緊地縮成一團,不敢弄出一絲一毫的響動。到真的睡著了,看見的卻是菊子在梁上吊死的身影,如一條又黑又粗的柱子,懸在他的眼前,晃來晃去。甚至有些時候,菊子走來時,冰涼的腳趾,就踩在他發熱的鼻頭,還有山虎的哭喚,一波一浪地在村街上起伏成一個湖面。

   27

  山虎醒來的時候,自己的衣服齊整整放在一邊,身邊的床上,空落落如一片天空。他揉揉惺松的睡眼,陽光已經默默地走上窗臺。他開始起床穿衣,穿衣時他看見自己為妻子準備的兜兒還系在胸上,便後悔昨夜兒沒有送給妻子。依著他們土著獵戶的習俗,新婚夜裡,男人要從自己身上摘下一個充兒送給妻子,才能行做房事。房事後,女人要把那兜兒染上處女的經血,來日將兜兒掛在窗上,告訴行人自己的純潔。回娘家時,她要把那血兜兒帶給父母,倘若女兒沒有這樣的血兜兒,或兜兒是一片白雲,不見一滴紅梅,那就是說,你家女兒敗壞不貞,所有獵戶因此將對這個女兒眾說紛紛。

  山虎出門找菊子去。外面的風景絢麗得無以說法。陽光裡居然就沒有一星塵埃,站在這條梁上,能看見那條山梁的風吹草動。草窠間的紅花和石頭,在搖擺之間,不時地露出它們的臉兒。麻雀星星點點地飛在天空,仿佛被什麼驚動了,在山梁上叫個不停。一大群哇哇呱呱的烏鴉,在梁頂的柿子樹上,擠成一團,亂麻麻的吵嚷,使這茫茫野野的老虎梁子,驟然間熱鬧起來,看看近處,房前屋後,自己開墾的田地,一片連著一片,莊稼油油的綠,和天空原本著一個顏色。山虎在這顏色中走著走著,在他幾近走遍山梁和田地時,梁頂柿樹上一團團的烏鴉,突然間沉靜下來,整個山脈便靜默悄息。這突來的沉重的靜默,使他猛地停住了腳步,四下打量一眼,大聲叫了一聲菊子——,張開口時,嘴裡立馬被清香噎了。太陽曬在他的唇上,就像火光貼了上去。她幹什麼去了呢?他用舌頭舔舔嘴唇,把日光咽進肚裡,將手卷在嘴上,又叫著女人的名字。猛然有了一個驚怔,抬頭往梁上一望,便狂呼亂叫著朝大柿樹下跑去了。菊子死在了柿樹上。

  月亮出來了,水嫩的光色照著張家營子的街街巷巷,這時候似乎每一棵樹下,都藏匿了一個秘密,一個故事。那故事和秘密被月光洗成淡白的顏色,在樹影裡發出吱吱的聲響。孩娃兒懷著驚懼的好奇,一棵樹一棵樹去猜測它隱藏的秘密,去編織他自己的故事。然而無論何樣的開頭,故事的結尾,卻都是恍惚惚地看見菊子那清瘦的臉龐。在樹下的月光中隱隱現現。山虎那一聲聲的哭叫,從極遠的山梁上走來,穿過月光,穿過村落,到孩娃兒想像的那棵樹下,變得微細而又明亮,如同一根根寒天的冰條兒,凝在樹下的月光之中。進一步探尋下去,便果真看見山虎抱著菊子的雙腿,像抱著兩根寧折不彎的栗木棒子。及至將菊子從柿樹上卸下來,她又不肯趴在山虎的肩上,不肯閉上她惱怒的雙眼,不肯合攏她痛哭的嘴,不肯隨山虎回到她的洞房裡去。於是,山虎就抱著她冰硬的屍體,如抱著一段枯乾的木頭,每天夜裡,在他墾種的田地走來走去,走來走去……

  孩娃兒害怕了,回頭找自己的奶奶,老人正在後邊與碰到的婆娘說著啥兒;找伴兒黃黃,又不知它鑽到了哪兒,便慌慌忙忙追上父親,拉著他的手說,我怕。

  「怕啥?」

  「黑影。」

  「你看見啥兒啦?」

  他當然不會輕易說出他的秘密,不會說出他聽到的《歡樂家園》。他只是默默地走著,拉著張老師的手,走到檯子地裡。走到那一片麥場之上。走進那輝煌的燈光下面,由燈光的明亮,替他驅趕走那道恐懼的傳奇。然後,沉進自己的鄉下世界裡,去燈光下捉飛蛾,去麥棵堆裡扒蛐蛐,或者靜靜站著,比一比這電燈和月光,到底誰更顯得明亮一些。

  麥場就碾在檯子地以東,不方不圓,幾分地的光景。這是孩娃兒家的麥場,檯子地是分給他家的責任田。說起來檯子地是村中的一塊肥地,又平整,又肥沃,離村子又近。分地的時候,本來是用抓鬮的古法,並不一定能分給他家,然做母親的婭梅;卻一定要種這塊土地。張老師說,哪能你想種就給你種呢。婭梅就去找了隊長。隊長也說,哪能你想種就給你種呢。分地可不是分小麥蜀黍,這是分莊稼人的命。

  婭梅說:「可我想種這一塊。」

  隊長說:「村人都想種這塊。」

  婭梅說:「給我家少分一畝地也成的。」

  隊長說:「其實這地離村近,反而遭牛羊。」

  婭梅說:「我知道這地是塊豬狗場。」

  隊長說:「就因為這地能讓你想起知青時候嗎?」

  婭梅不語,隊長說你到底不是我們鄉下的人,想種了就種吧,到抓鬮那天你撿最小最小的鬮兒抓,那上面我寫上檯子地。那天婭梅就撿了最小最小的鬮兒抓,就種了這塊檯子地。由此可想,她下鄉十餘年也算是實實在在的農民了,無論哪一樣情形,她都十分在乎土地的好壞。再也不像當初做知青那樣,一舉一動,仍有著城市人的心境,對土地說到底無情感可言。頭年分得地來,麥後播種玉米,她說咱們套播一些黃豆吧。張老師說這幾種地,向不實行套播。她說地是我們的,我們想套播就套播,管別人什麼。讀初中時,自然課上曾講過套播豐收。面對她那些都市人的天真固執,張老師有時也感到哭笑不得。不過對她這種對農物的關心,他還是深感一種興奮。至少說,對於農民,對於鄉土社會,對於犁摟鋤耙,她已經不再是袖手一邊、隔岸觀火。他對她說,套播不是不行,只是豆子沒有玉米耐旱,而這山梁坡地,望天吃糧,鬧不好黃豆不收,玉米也少收許多。

  於是,她就勾下頭去,說我二年回鄭州一次,當了農民。總想給城裡捎些稀罕的特產。捎些黃豆回去,由父親做成豆糕,或者煮城裡見不到的黃豆稀飯,也算做兒女一份孝心。張老師再也不說什麼,單獨辟出半畝地來,秋天種了黃豆。結果果然是大旱半年,玉米只有三分收成。為了保住黃豆有收,他放學回來,仰仗地離村近,從井裡一擔一擔挑水澆豆,一季節下來,右肩膀上硬是磨出一層厚繭。這時候,她倍加感動,摸著他肩上的厚繭,和他擁在一塊,如在床上一樣,枕著勾擔或者鋤把再或別的什麼,曬著暖洋洋的日光,久久地躺著不動了。之後她的手又摸著他亂蓬蓬的頭髮,微微閉著雙眼,還真如睡熟了一樣。

  「原來在鄉下也有這樣的快活。」她說。

  他睜眼望著朝他們驚望的孩娃兒。

  「鄉下的快活和城裡的快活終歸不是一樣。」

  她說:「比起來還是鄉下的好些。」

  他說:「我就怕你厭了鄉下婭梅。」

  她說:「不會,我是你的妻子,孩子的母親。」

  他說:「還是老君廟小學的老師。」

  她說:「那倒是次要。我更喜歡的是咱們這個家,不倫不類,既不是城裡的小日子,也不是農村的地道莊戶,倒像穿了爛衣服的洋娃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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