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閻連科 > 最後一名女知青 | 上頁 下頁
十八


  「機器都急啦!」

  父母正在說著他們撰作的故事。三十二萬字的手稿,被他們冠以《歡樂家園》的書名,正堂堂正正地站在一張凳上,有將近尺厚,如同他們的孩子樣得著孕育的厚愛。三年前的一個夜晚,他們給兩周歲的孩娃兒過了生日,靜躺在一張床上,彼此枕著對方的胳膊,孩娃兒熟睡在他們身邊,他說了山虎和他妻子的坎坎坷坷,恩恩怨怨。她默了半晌。他以為她睡著了,她卻隔著孩子,把他的頭攬在懷裡,說:

  「菊子死了?」

  他說:「死了。」

  「完了故事?」

  「才一半。」

  「寫出來吧。」

  「寫啥兒?」

  「這故事。」

  說的時候是在夏天,她用了整整一個季節,續續斷斷聽完了他的敘述。炎熱的夏季過去以後,土地迎來了秋天的淒清。他們夫妻去老君廟教書的時候,山梁上的土道邊,溝溪的流水裡,崖上的荊棘上,到處都是《歡樂家園》的片片段段,零零落落地飄著掛著。四下裡看不見牧放的羊群,也看不見莊稼的棵秧。該收的收了,種下的還未及發芽。山梁上空空落落,從張家營去往老君廟小學,要通過一條河溝,那河水整個夏天都跟河槽吵吵鬧鬧,呆夠了,厭煩了,此刻落了下去,變淺了。沒有了青嫩嫩的生長,夏季的水草也日漸枯萎下去。梁上、山坡、小學的榆樹、桐樹、槐樹等,北方的家常樹木,大小葉子都在枝上果得膩厭,開始了一片片下落。小學的廟堂裡有窩燕子,也不知哪天離去向南了。沒有了河水的喧鬧,沒有了草樹的綠色,沒有了夏天的繁茂,他們就那麼地踩著淒清,到小學教室裡教書,到張家營家裡吃飯。來來往往在那山梁的一段土道上,來來往往在《歡樂家園》裡。終於挨到了深秋時候。

  她說:「天元,寫出來吧。」

  他說:「寫《歡樂家園》?」

  她說:「我們不能這樣平淡了一生。」

  他說:「寫出來了又怎樣?」

  她說:「無論怎樣。」

  他說:「寫吧,我寫。」

  她說:「別的家事和一應煩亂你不要應記。」

  這就開始了人生一段漫長的耕作。到了收穫的時候,不消說人心平添了幾分歡愉。三年的時光,除了孩娃兒與老母,張家營無人知道他們在日夜耕種什麼。沒人知道,他們在寫一部叫《歡樂家園》的小說。孩娃兒沖進了院落裡。

  「有電了?」

  「場上燈亮啦,照明著一世界,螞蚌蚊子都在那燈下飛。」

  我去打麥,張老師說你在家看稿,把錯字白字挑透徹,不要讓人家笑話我們是鄉下秀才。新華字典就放在床頭上。

  這年的張家營子,已經有了一絲現代文明的氣息。雖說檯子地那兒的知青房,已經敗落到漏雨如柱,再也沒有外面世界的消息,從那房裡的知青嘴裡誇耀出來。無論遠瞧近瞧,那都不過是兩排土房罷了。於是,從山梁外面,卻艱難曲折地爬進來兩根電線,使村裡幾位一生沒進過縣城的老人,在大年三十的通電之夜,在山梁上痛痛快快哭了一場。還有愛唱的媳婦,在村頭的燈光下面,瘋瘋癲癲地唱了半夜古戲,將花木蘭和穆桂英都差一點咬死在嘴上,然而用在打麥機上卻是去年的事情。外面的世界,比如鎮子和縣城的城郊,打麥機都用了十年以上,這梁上的村落,才想起去買它一台。機器用牛車拉了回來,卸在場上,土地卻分了,那機器就經受著它風吹雨打的命運。還是去年政府部門一道指令,強迫各村配置打麥機械,張家營才賣了三棵老樹,買回一個馬達,使村落的原始,朝著機械文明大大邁了一步。

  外面的夜晚,炎熱裡透著涼爽,散發出小麥的枯氣。村裡打麥是實行公正的抓鬮排號,張老師家排在今晚下夜。現在,張老師要去將田裡的麥捆一擔一擔挑到檯子地的麥場上。孩娃兒跟在他的身後,他看見父親的內心,有許多歡快的風景,省裡的出版社說,無論如何,三月底要將《歡樂家園》寄往社裡,下廠排印。就要出一本書了。這該是多大一件事情,想起來做父親的真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和婭梅無非將那傳說實實在在、詳詳盡盡、原汁原湯地記錄下來。人家卻說《歡樂家園》是中國版的《根》,作者是中國的哈利。《根》是美國什麼樣的小說,哈利是誰,張老師夫婦並不知道。但他們知道,原算子原饃,原湯原水地寫也是好小說。

  是不是好小說倒無關緊要,然這《歡樂家園》卻使這鄉村的日子過得異常田園起來,連婭梅時常對鄭州的思念,也淡薄了些許。往日夜夜念叨的父親、弟弟,都從她嘴邊漸漸少了。縣裡因為她是僅有的幾位在當地落戶的知青,曾要調她到縣教育局去。不說不需天天與粉筆打交道,做一個鄉野的教書匠,至少換個環境,房裡有一盞電燈吊著,出門也能看到幾棟樓房,可她卻毅然回絕了。

  「我不想離開家。要調把天元也調去。」

  張老師說你自己願去去吧,到底是個縣城。她說正寫這《歡樂家園》,我怎麼會離開張家營子。

  究其實質,留下她的怕還不是家和孩子,也許真是那《歡樂家園》。每天夜裡他坐在燈下,寫上一千來字,幾頁稿紙,然後給她細推細敲,再塗塗改改。第二夜他寫的時候,她便將前夜的手稿謄抄一遍。孩娃兒呢,由他奶奶領至村頭聽古,然後回來躺在床上,半睡半醒地看著他們,也看著歡樂家園。

  他說:「真怕我們白寫一場。」

  她說:「沒白寫,反正我覺得日子厚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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