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閻連科 > 最後一名女知青 | 上頁 下頁 | |
十七 | |
|
|
菊子是上吊死去的。故事非常之古老,古老得如一條自古至今的河流,婉轉曲折,九曲回腸,望不到盡頭,仿佛,沒有張家營子,便有了這道故事。而事實上,張家營子是這道故事的後裔,村人們也都是故事的子孫。菊子是為山虎的不專死去的。他們結婚在三月的春天。春天在三月裡,桃紅李白,山梁上披綠掛彩。從冬末就開始綻紅吐黃的北方梅,在他們的草房後面,日漸地衰敗下去,然被梅花引開的山草刺、迎春紅、節節高和極其平常大眾的小紅花、野白花,卻開得盛豔爛漫。春天的氣息,彌漫著這兩間孤單的草屋。到了夜黑,遠方賀喜的送客漸次去了,忙了一天的山虎和妻子,把最後一批吃酒的客人,送到梁上,返回時已經精疲力盡。回到家裡,他們在門口有了,番親熱,菊子開始收拾酒席的殘羹剩菜,山虎去屋裡鋪床拉被,準備著他們久渴的婚夜。菊子洗了菜盤,淨了酒盅,把東西歸到位置,從灶間出來,忽然看到一隻言生從院落跑將出去。自家是沒有牲畜的,也許是狼。為了不讓狼在新婚夜裡,房前屋後的餓嚎,她便端了一盆剩菜,出門往山梁上去,剩菜中多有肥肉,向香在月光中四溢漫散。她把一盆剩菜放在山梁上的一棵柿樹下,重新回到家裡,門上院落門,門上草屋門,到屋裡山虎已經睡了。床上鋪的是她親手織的套花單子,他枕著她親手縫製、親手繡花、親手裝滿香草的枕頭,安安洋詳地和衣睡了。他為他們的婚事操持了三冬三夏,多墾了一半田地,國存了幾缸糧食,打制了一套家具,又新蓋了這三間草屋。這屋裡滿是令人打噎的草香。他疲累已極,他該好好睡上一覺了。她動手脫掉他的鞋子,又去小心地解他衣扣。他睡得香甜如醉,一任她隨意地解著。可是,當她解開他的布衫扣兒時,卻看見他山巒一樣健壯的胸脯上系著一個女人的胸兜。那兜兒簇新,貼著他的胸膛,如掛在山梁上的一塊兒白雲。她怔了怔,拿過油燈,仔細辨認一番。那兜兒委實是女人的胸兜。她家鄉那片土地上的女人,只要生過孩娃,都要戴上這樣兜兒,護著那猛然脹大的奶子下田勞作,膽大的女人,在炎熱的夏天,坐在村頭吃飯,脫了她的布衫,就露出這樣的胸兜。這兜兒是終年不離女人胸脯的。只有在奶孩娃的時候才掀開兜兒的一邊。不過,那些兜兒多是紅的,紅得如一片雲霞。她曾問她們,她們說紅的避邪,越紅越好。不消說的,這兜兒是另一個女人給他的信物,貼身的信物。她沒有想到他是這樣一個男人。沒想到他躺在婚床上,還敢戴著另一個女人的胸兜兒。原先,她以為他厚誠忠篤,勤勞無比,正直老實,卻原來他是一個敗壞的男人!和那些在村落追過她的男人一樣,愛戴女人的胸兜兒,愛藏女人的髮卡兒;有時,還把女人的耳環吃糖樣含在嘴裡。她於是想到了死,想到了人世的污濁,如盛雨時黃河氾濫的水。那水粘粘稠稠,濤濤漫漫,卷盡了土地上的塵灰、柴草、豬羊,和一切七七八八的髒物。 山虎他們這道梁子,叫老虎梁子,一百八十裡外的另一道山梁,叫豹子梁子。他妻子是豹子梁子的人。據說,豹子梁子的人,是黃河邊上來的移民。黃河連年改道,氾濫成災,今年淹了房子,明年淹了莊稼,人們終年過著饑荒歲月。後來,一位老人咬了牙齒,統領家小,便背井離鄉,逆河而上,擇高安業,在豹子梁上落營紮寨,耕種繁衍,終於又成了一處村落。 山虎是當地土著,家在山林深處\世代以打獵為業。他有兄弟二人,哥能攀山走崖,槍法極好。一天夜裡,他的老父親忽地做下一夢,夢見山林起火,風助火勢,所有野獸都聞火逃去,偌大山林,連只野兔麻雀也沒留下。於是,一家獵戶,便活活的餓死山上。夢醒來老人一身驚汗,雖是謊夢,老人還是痛定思痛,帶上乾糧、草鞋,在這茫茫山地走了三個月零七天,找到這道老虎梁子,見山高水深,土地豐厚,才決定送二子山虎到這種地,自己仍和大兒子回原處打獵,以備果真有一朝一日,山人突起,獸們遠去,自己也好退至二子的田地為生。 張家營人,從三歲起都會唱一道歌謠: 老虎梁子高又高, 樹枝樹葉在雲霄; 老虎梁子長又長, 頭東尼西不能望; 老虎梁土厚又厚, 麥粒兒長得像石頭; 老虎梁子甜又甜, 一口入肚甜三年。 梁上的漢子壯又壯, 一腳能跺平黃土梁; 梁上的女子純又俏, 人們見不得她的笑…… 那天夜裡,山虎睡得呼風喚雨,每一個呼吸都一陣風吹草動。他的妻子在他身邊哭得淚水漣漣,眼淚瀝瀝啦啦砸在他的胸脯上,洗濕了那個胸兜兒。另一個女人的兜兒。屋外世界異常安靜,沒有了往日夜裡總被吵醒的狼嚎。夜鶯偶爾的鳴叫,從很遠的地方傳來,自門縫擠進屋裡,一絲一線地響在她的耳邊,仿佛是什麼在靜夜對她的召喚。她咬著自己的牙齒,把哭聲壓成薄薄的氣流,生怕吵醒了他的酣睡。可又一方面企盼著他突然醒來,聽她對他有一番愛的訴說。 然而,他鼾聲如雷。另一個女人的胸兜兒,在他的胸上被震得瑟瑟抖動。樣子像這一睡就再也不願醒來。無奈何,她從屋裡走將出來。天空月高星稀,一地清淡,她在浩瀚的天空下孤獨了片刻,去他墾種的每一塊田裡走了一遍。然後,又回來在他床前站了許久,便毅然拿起一段麻繩,朝著梁上去了。就終於死了。 26 黃昏終於盡了。 張家營子陷落在遲暮的靜寂裡。這孩娃兒跟著他的奶奶,帶著他的黃黃,追著夜前的最後一幕亮色,從村頭蹦回來,遇到一叢路邊的草棵,他偏偏拐個彎兒,從那草棵中過去。有時能趟出一隻飛鳥,有時能趟出一隻「蹬倒山」的大螞蚱,有時,趟出一個空空蕩蕩。遇到大的石頭,他不繞不彎,從那石頭跳將過去。他知道那草棵和石頭,有時要伸出腿來,絆他一腳,可他偏偏就要從草棵和石頭上趟過跳過,邊跑邊叫:「來電啦!打麥啦!」「來電啦!打麥啦!」他的叫喚像一股從山縫中擠出的溪水,清清澈激地在村落裡流淌。這是麥季,村人都忙成五牛分屍,自己找不到自己的胳膊腿兒。田地分了幾年,責任在自家門戶,豐收歉收,糧足與糧缺,都是自家經營的事情。在這樣的年月裡,新得的土地,與鄉人有極其篤厚的情感。種瓜得瓜,種豆得豆,誰肯讓自己的田裡少了一成收穫?在村街上擠擁的,是小麥焦枯的氣味。脫落的麥粒,在牛、羊的腳痕中盛了半滿。碰不到草棵、石頭,孩娃兒就尋那牛腳窩兒,一腳踩下,麥粒兒隔著他薄薄的鞋底,蟲兒一樣蠕動在地上。他用力地擰一下腳掌,以為已經碎了麥粒,就跳到另一個牛腳窩兒裡,他的奶奶在身後叫他慢些——慢些——他卻反而更快,恨不能從村街上飛將起來。到自家門口,他飛射過去,破門而入,大聲地叫道: 「來電啦!」 「打麥啦!」 | |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