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閻連科 > 最後一名女知青 | 上頁 下頁
十六


  梅立著一動不動,臉上的冷硬忽然放鬆下來,有了一絲紅潤。她說我們這麼立著,就是看不見狐狸,狐狸也該看見我們。婆婆把目光投到不遠處的獄牆上,說來一趟不易,你進去看看他吧,也許他在裡邊,說是他的同學,會讓見他一面。婆婆把肩上的小包取將下來,又說裡邊是天元的兩件春夏單衣,你帶給狐狸,不要說是天元的就成。接過那個包袱,梅怔怔地望望婆婆,就一道兒朝監獄的方向走去。

  始料不及,監獄的門竟那麼好進。兩個哨兵問了幾句,梅說是狐狸的同學,哨兵盯著她仔細打量一陣,有一個跑步進了獄裡。不一刻,出來兩個警兵,將梅領了進去,將婆婆和黃留在獄外。梅跨過鐵;』〕時候,婆婆在門外叮囑,說你快一些,太陽立馬落了,我們還要上山。

  前後算起,僅差三個時日。那次這獄門外只有紅花點點。三日之後,再次來到這裡,獄牆下已經紅花燦爛了。原來這三月的春時,樹木花草,都是一天一個樣兒。在獄牆下幾十米開外,是一片柏林,綠成熱烈的黑色,看去像半明半暗的黃昏時光。而這幾十米的開闊之地,綠絨絨的草壇越發厚實柔軟,喇叭花傳情達意地開成一片。有的,無理地爬在別的草棵身上,把自己的花兒舉在人家的頭頂;有的,就索性開在紫花、黃花的上面,將人家遮掩下去。爬的最多的,還是那些高個的苦艾。苦艾們瘋著從草間長出一段身子,喇叭花的青秧,又攀扶著它直起腰來,把花兒吊在它的枝上。這個時候的夕陽,已經擱在山頭,鐵絲是鏽紅的顏色,日光是血漿的顏色,那粉白的蝴蝶,這時反被襯得有些透亮。更有甚者,幾朵喇叭花競妄為地開在獄門的磚柱下面,爬在木崗樓的壁上,且還把秧子大膽地沿牆,伸進獄院,擎著綻開的小蕾。哨樓的木壁,經過歲月的風吹雨淋,已經退色成黑腐的乾枯,而偏偏有一棵喇叭花爬將上去,不假思索地一串著燦爛。

  黃黃是聽到主人的喚叫,才從獄牆東角拐了回來。回來時梅已從獄院出來,和婆婆並肩離開獄門,朝獄門以西走去。它滿帶著離去的遺憾,在主人身前身後,不時要回頭朝著獄門那兒張望,並一邊聽著主人的一問一答。

  婆婆問:「見過了?」

  梅說:「沒見到。」

  婆婆問:「衣服呢?」

  梅說:「留下了。」

  婆婆問:「不讓見?」

  我總覺得好像狐狸出了很大的事。梅望著婆婆的臉,話說得邊思邊想,她說他們那麼客氣,熱情得少見,把我引進一間屋裡,又倒水,又讓座;問我從哪來的,我說張家營;問我和狐狸啥關係,我說同一個知青點;問我怎麼知道狐狸在這裡,是不是專門來探監;我說聽同學說狐狸在這兒,路過這兒給狐狸捎兩件春秋布衫來;他們就接過衣服,檢查一遍打發我出來了。他們說狐狸出了一點小事情,不是他爸媽和直系親屬一律不能見。說到這兒,梅又回頭望一眼那粉紅簇擁的獄門口,問婆說:

  「你見狐狸啥樣兒」

  婆說:「一臉鬍子,像有四十歲。」

  梅問:「他問你啥兒沒?」

  婆說三天前他認出我和黃黃就從隊裡走出來,第一句話就問你返城沒,我說沒返城,知青點就你一個沒返城;說你和天元已經結婚二年了,我是來招子廟替你們要孩娃,這時候他肩上的鐵鎬突然滑下來,重重地砸了他的腳,臉一白,身子一歪,未及有話,後邊的看管便來將他喝走了。

   23

  原來招子廟距監獄僅半裡之遙。所謂是廟,卻是兩間平常的石牆瓦房;所謂和尚,卻僅是剃了一個光頭而已。不過對於廟和和尚,卻也不能絕然否認。在這平常房裡,他供了一個菩薩提土垂的像。這位菩薩,也就是所謂的招子娘娘了。中國的廟,一向是繁簡有度,繁起來無比輝煌,簡起來也自是異常,幾塊磚頭幾個字,也就可稱為鄉村小廟了。上山時,梅說這就是廟呵,婆說有神有房,不是廟還是啥兒。且那供奉的人,又是一位七旬老人,解放前、解放後都在靈山大寺做和尚,又是十幾年前,廟被革命和時代毀於一旦,才回到故里,做了大隊派出的守山老人,如今那長袍袈裟,也聽說他收拾得完完整整,加之一生超凡,不近女色,就沒法兒不說他不是和尚,他不是佛了。不過,說起來送子人間的超度之事,似乎該是尼姑的行當,和尚也只該念經坐禪罷了,但不知為了什麼,人們並不去究竟這些。好在一點,往山上上時,落日卻落得慢了,在山下以為太陽立刻就要沉去,已經有三分之一,沉入了人世那邊,可待她們匆匆著爬上半山,太陽如凝了一樣,仍是三分有二地紅在人世。所謂招子,不消說是要招子人間,這就自然而然要趕在落日以前。如到了晚上,太陽消失,那也就從道理上招子以陰間了。上至廟時,和尚正動手燒飯,他說來啦?婆說趕著來啦。然後,和尚輕輕打量梅一眼,看了一眼太陽,說來的正是時候,有子可招。然後他朝山下塘邊犯人走出來的方向望著,對婆說兩天之前,就是你上次來招子的第二天,有個犯人幹著活幹著活從崖上突然跳下自殺了,聽說那犯人還不是本地籍,是從省會來的知青,說著,和尚便脆將下來,念念有詞:「命歸西路,超度再生;若降人世,必你家中」……

  和尚念念有詞著進了屋裡。黃黃和它的主人,聽得此話,立刻都怔下不動,朝著和尚望過的山下望去。原來那山下在這夕陽將盡時候,竟紅成一片火海;不僅獄門外的開闊之地,各色草花開得盛極,而獄牆四周也亦是如此。花紅草綠,絢麗成一種稀有的境界。而獄前的林地,在夕陽之下,樹梢之上,皆是一團紅暈,如同繞在林空的一片火光;斑斑點點的蝴蝶和小鳥,極似跳動著的火苗。倘若你再極目遠處,連塘子裡的碧水青葦、以及倒映在水中的山、廟和監獄,皆都在此時此刻,紅得川流不息而漫無止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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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夜,黃黃、梅和婆婆在監獄的牆下,默坐至天將曉時,婆說走吧,狐狸死了,我們總還要活呢。梅便無奈地和婆離開了獄牆,踏著將到的曉色,深腳淺腳地回了張家營子。

  第二部 歡樂家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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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起來,值這樣的時候,夕陽把黃昏脹得大極,從夜飯的碗裡漫將出來時,孩娃兒便驚驚戰戰著,把自己撕分開來,一半給了這鄉土社會與他有關的日雜事情;另一半,送給了父母杜撰的人生傳奇。

  在那傳奇中間,菊子死了。菊子是山虎的新妻。菊子死後,張家營村最早的房舍前後,夜夜都響起男人那狼嚎的哭喚,聽起來委實令人毛骨悚然。所以說,只要黃昏悄然到來,村人便早早地閂了大門,團在院落裡,或窩在床頭上。孫兒上茅廁,那是一定要拉著爺的褲帶。女孩娃拉著奶奶的手走在村街上,虛汗點點滴滴地落下來,天久日長,便弄出了一地泥漿。

  這一年歲,是八十年代中期的一個盛夏;社會上大的動盪已經過去,小的風波還一浪接著一浪,比如分地,比如改革,比如升學,比如公社改為鄉,大隊改為村,重新選村長,之類之類,都日日夜夜干擾著鄉土社會歲月的平靜。不過孩娃兒不管這些。是年他已五歲,虛歲入六了。黃昏在他眼裡無邊無際。從這時候開始,他都想著那個傳奇。菊子死了,山虎哭天嚎地。然而,在盛夏的一個清晨,一把火在麥場上燒將起來,就什麼都不曾留下,僅有一把灰燼。

  要說的就是這麼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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