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閻連科 > 最後一名女知青 | 上頁 下頁 | |
十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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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塘子邊的犯人走近時,黃黃看到了那天午時的一地血紅。陽光裡有汩汩的響聲,塘子裡的水氾濫著紅漿漿的顏色,血味兒漂蕩不止。 回到知青房的狐狸,沒有往南房裡走,徑直進了梅的屋子。她在重新解著準備返城的箱子,將裡邊的衣服一件一件拿出來,擺在幾年來一直擺放衣服的床頭。狐狸的腳步很輕,他站在梅的身後,是一副極其潦倒的模樣,說: 「梅子,你不能返城,我決不先返城。」 梅沒有扭頭。 「留著陪我?」 他說:「我不會把你一人留在張家營。」 她說:「是怕我和張天元結婚吧。」 他說:「你不會。今天你已經看到農民沒啥兒他媽的信用好講。」 她說:「你沒有看到只有張天元給我丟了顆返城的大豆?」 他坐在她的一個箱子上。 「我總覺得事情有鬼。」 梅轉過身子。 「人家的男朋友來啦,給張家營買了五噸平價化肥。」 狐狸從箱子上彈將起來,說人在哪?梅說在人家屋裡,他便風旋一個身子,就往外面走,梅一把拉住他的衣袖,說狐狸你幹什麼你瘋啦?允許你到各家喚伯叫娘,就不允許人家替張家營人買幾噸化肥?狐狸從梅的手中掙出胳膊,釘在屋子中央,說: 「奶奶,這些狗日的農民。」 梅說: 「你嘴上乾淨些,沒准你我這輩子都要當農民。」 瞟一眼梅,狐狸就源得複雜得可以,好像要從她說的你嘴上乾淨一些中,看出其中很多意味。也許她就果真看出了什麼,在梅面前站一會,他不言不語地走出屋子,到自己房裡,從床頭的枕下摸出那把日常宰雞殺兔、間或也殺外村一隻狗吃的匕刀,在袖上抹了兩下,揣在懷裡,出來站在梅的窗前。太陽酷熱得死死活活。收割過的小麥田,還沒來得及翻犁,黑霧霧的田野的氣息和麥稈兒曬焦的糊味,從梁上捲進知青的院落。你幹什麼?梅子隔著窗叫,大不了再在這兒守二年,我不氣你有什麼好氣,回屋睡吧狐狸。狐狸隔窗望一眼梅子,獨自出了知青的院落。黃黃在檯子地上臥著,看見狐狸出來,就半跑著尾在他的身後。 狐狸往張家營的村落裡走,步子又快又急,堅定得無與倫比。村落裡靜極,人都歇了午覺。狐狸來到村頭,立在一條胡同口上,極其茫然地朝著村裡張望。過來一個老人,說沒睡?他說沒睡。老人說大熱的天,你該睡個午覺。便拐進了一個沒有門的破院。從那院中出來幾隻母雞,在他腳前啄著落地的麥粒。他死死盯著那些雞看,仿佛想一腳朝雞踢去。就這個當兒,從他身後傳過來一聲牛叫,粗糙而又響亮。他尋聲扭頭,便看見六頭黃牛在村頭的小林裡臥著,化肥也在林地的牛棚下堆著。寫著日本尿素的白色袋子,齊齊地碼成一個方垛,刺鼻的尿素味兒,被忽然吹來的一股涼風載著,船樣漂在他的身下。他捏了一下鼻子,猛然轉過身子,朝那小林地裡走去。林地都是榆樹,最大不過小碗粗細,每一棵的樹身,都有被牛繩拴磨過的紅痕。滿樹林都是牛糞的臊氣和尿素的異味,都是知了那煩躁無比的渾水流動似的叫聲。他從那味道和叫聲中趟過去,到那一垛化肥旁邊,略略站了片刻,從懷裡取出匕刀,說: 「我叫你返城!」 「我叫你返城!」 「我叫你返城!」 「我叫你返城!」 「我叫你返城!」 他說一句我叫你返城,便用刀捅一袋化肥,輕鬆愉快如拿刀紮吃那削開白蘋果片兒。一粒粒米似的肥料,隨著他匕刀的抽出,涼蔭蔭地流到他的手上、褲上、腳上,就像一股涼水,始於他的雙手,自上而下地流到地面。當他捅到第五袋化肥的時候,他聽到身後有了響動,回身一看,是一頭黃牛站將起來,雞蛋似的雙眼,正驚恐地望著他。他沒有猶豫,反轉身子,跨前一步,雙手握緊刀把,朝著牛的脖下與前腿上方正中的一塊地方就是一刀。他說: 「我讓你看我!我讓你看我!」 將近尺長的匕刀捅進去時,就像捅破一個裝滿糧食的麻袋,先是刀尖遇到了一抵,然他在那刀尖被抵的瞬間,力氣一運,刀也就呼地一聲紮了進去。他以為那牛會陣——哞地怪叫,可那麼大的牛,昂起頭來比他高出許多,卻只張了張嘴,沒能叫出聲音就四腿一軟,倒在了地上。刀不是他抽出來的。他立著不動,又結實又硬邦地站著,在等著牛來(牛氐)他,或用四蹄踢他,然就那麼一紮,它就倒下了。倒下去仿佛是為了從刀中退出身子。隨著它身子的一歪,血便湧將出來,又熱又腥地射在他的額門上。他歪了一下身子,刀便徹底出來了。接下去,一股黑紅擦著他的衣服射至他的身後,那牛就倒在地上,朝半空蹬著四蹄。他忽然明白,他準確無誤地捅到了牛那要害之處,也就這當兒,緊挨著這頭黃牛的一頭花牛站將起來,他不等花牛明白,又一次運足力氣,瞄準花牛脖下的那方要害,將匕刀送了過去。 他咬著牙說: 「土老農,我讓你們去種地!」 「奶奶的,我讓你們去種地!」 「我讓你們去種地!」 「我讓你們去種地!」 「我讓你們去種地!」 「我讓你們去種地!」…… 如同是排列好的一般,他叫一句,捅進一刀,叫一句,捅進去一刀;一頭牛重重地倒在地上,砸醒了身邊的另一頭;另一頭倒了;又砸醒了身邊的一頭,及至他將四頭老牛,兩頭牛崽全部殺死,統共才聽到三聲牛叫。倒是血湧的聲音,紅豔豔地又大又響,在林地波波濤濤,轟轟隆隆,滾過村落,翻過山梁,穿過溝壑,越過河流,腥鮮地響了個滿山遍野。 22 收工的囚犯們終於迫近。他們隊伍成一行,一如往常地,荷撅扛鍁,有的則扛了大錘,拿了繩子。最前面的是個大個,天藍的麻襖上,沾滿了紅色的泥土。黃黃和它的主人們退至路邊,半驚半恐地望著他們,從一號望到四十號,又從四十號望至七十號。他們走得不快,當然也不是悠然慢行。他們中間有許多犯人,到這裡都禁不住要打量她們。主要是打量梅子。在這好風好光圍定的監獄裡生活,在這少有人煙的山窪裡苦役著勞作,眼下冷了兒看見這麼一位清清麗麗的城市女子,大家不禁猛然眼亮,一時間心裡思想什麼,大都可想而知。梅的臉是一種淺白色,如凝了一層早霜。她死死地盯著從她面前過去的一張張土灰的臉,被那臉上的疲憊也染得極為勞累,一整天的步行,使她覺得直想倒在地上。她說怎麼沒有狐狸?婆婆說那天他站最後。於是,她們的目光,重又一個不漏地從那隊伍中搜尋過去。 太陽依舊,活力十足得很,紅彤彤地燒在西山的一道溝口。塘子裡的葦畝綠水,皆都成了血漿之色。塘子裡的白烏,也成了飛上飛下的一團紅球。從犯人與犯人的縫間去看,水裡倒影的風景飄忽不定,時隱時現,更有一種玄玄妙妙的美,和中國潑墨畫中的山色湖水、亭臺樓閣極其相象。黃黃也許累了,它無力地臥下來。面前的國隊,最終還是走了過去。走在最後的幾個,仍然是穿著橄欖色的警察,他們各肩了一支長槍,腰間又插了一支短槍。而狐狸,卻是一影人兒也沒見。 婆婆說:「那天就站在最後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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