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閻連科 > 最後一名女知青 | 上頁 下頁
十四


  從婆婆張望的方向,果然走出一行隊伍,沿著塘岸小路,背對著將盡夕陽,朝監獄這邊走來,距黃黃和主人們越來越近。梅已經看清,那是一行收工的囚犯,隊伍著回他們如今的家園。他們走過的路上,不斷有被驚飛的小鳥,還有數不清的青蛙,倉惶惶從他們腳下跳到水裡。也許是落水的聲音,也許是所謂的感應,連這兒一直躲在花草叢中的蛙兒,都撲撲通通地進了塘子。水裡的圖景立刻沒了。水面上是一片被撕成碎布的波紋。梅子的臉,隨著那隊伍的接近,漸次呈出淺黃淺白,且那顏色也硬的很,如同凝在臉上的一層膠皮了。

  說起來幾年前的那場災難,也是十分偶然,可你細思細量,連黃黃也覺必然得很,躲它不去,無非是遲早而已。正夏時候,又有兩名知青返城,通過的途路,都非公眾路道。臨走大家同吃同喝一餐,人個酩酊是自不消說。然到了夏收時節,從公眾路道上分來了一個返城指標,為了使留者心安,通知要求各知青點誰誰返城,必須由所在村莊百姓選舉。那個時候,檯子地的知青房裡,僅還剩梅、狐狸和流產的那位女子,三人間於是有些緊張起來。一次吃飯時間,狐狸對人家說,你的男朋友已經走了,我和梅卻還雙雙在這,乾脆我倆這次退出來,讓婭梅返城,咱們各領一張結婚證,就都可以遲早回去了。那當兒那同學一手拿著筷子,一手捂著肚子,說婭梅姐走了當然好,我也是求之不得,可我毀在了那次流產,到今天肚子還陣痛陣痛,我怕在這鄉下再誤些時月,缺醫少藥,我會落下不治之症。

  那頓飯是不歡而散。話說完了,人家不僅一手捂著肚子,將筷子放在桌角,另一隻手,也捂了肚子,模樣疼痛如言而至,且痛得十分厲害。大傢伙靜默一會,梅說好端端一個知青點,今天四零五落,就剩咱們三個,再不能彆彆扭扭,你如果真是有病,這次你先返城,我和狐狸留下。她說:「梅姐,都是女的,你該知道大出血以後的女人是再不能幹啥活兒,就讓我走吧。」

  梅說:「我沒流過產,怎麼會知道。」

  靜了一會,狐狸將碗推在桌上:

  「讓張家營人選吧,選到誰誰返城。我已經是這個年齡,再不返城就該在張家營結婚成家啦,想必你們也不會眼看著讓我變成農民吧。」

   20

  選舉是在麥收將盡。回想起來,頗有一場夢感。那段時日,狐狸本來多像自暴自棄的脫韁之馬,甚或渴念日夜過著放蕩生活,若不是梅富於理智,始終不與其配合,或說梅的意志堅定,連他跪在面前,都沒有答應他那不算無理之求,也許他早就對人生命運灑脫不羈了。早就一任自己的情感逐流隨波了,哪還顧了許多事情。當然,另一方面,自始至終的婭梅總覺得他與她那些被說成愛情的東西,未免過於蜻蜓點水,走馬觀花,著實是膚淺一些。也因此她總對他保持距離,半冷不熱。然而,到了收麥時期,狐狸突然大變,不僅下田割麥早起晚歸,貓在田裡半日不動,且還時不時去討好一些張家營的莊戶人家,還時常給經濟異常拮据的家庭送去三兩塊錢,說是借給人家,卻又說不要還了。有次,村裡有個孩娃高燒,他頂著酷日,背那孩子二十三裡山路,去求一位野醫就診,回來時自己累得癱在床上。這樣一些過激之舉,使人一眼便能看穿他的目的。到了瀕臨選舉的前幾天,他更是無所顧忌,居然往鎮上跑了一趟,買回許多小糖、香煙,每一夜都拿著東西,到張家營的村裡走胡同串巷,大娘伯嫂地叫得低俗得十二分少見,那舉止作派,已經很像鄉間雜耍的小丑,直鬧得每每回到知青點吃飯,梅和那位都懶得理他。

  「沒想到狐狸是這樣的人。」

  「倒幸虧我和他沒有滾到一張床上。」

  她們議論起來,滿是對男人們的不屑。然而,一次在他與梅子單獨相處時候,他卻說梅,準備準備吧,收完麥種完秋,你就可以返城了。見梅對此不解,嘴角還強隱了冷冷一笑,他便說張家營三十幾戶人家,我跑了二十七戶,說好到時都選你返城,還餘幾戶,你去說說情。

  梅說:「狐狸,你怎麼這樣。」

  他說:「我是真心想和你結婚。」

  她就:「就為這個?」

  他說:「不為這個我不會拿返城當彩禮,有良心你就不要再和張天元有絲毫往來。」

  事情儘管又苦又澀,赤裸裸的如脫光衣服站在人前,可畢竟使梅從中感到他對愛的一份赤誠,且張天元私下也走了許多人家,也都說好選梅返城。收完麥子,選舉也就到了。只因隊長忽然接到一個口信,說給村裡分來幾噸化肥,讓立馬到鎮上去拉。於是,勞力都拉上架子車,趕上牛車,往鎮子上去了兩天。將化肥拉回,是在一個中飯之前,選舉是見縫插針在中飯之後,地點為村頭的大樹下。隊長招呼一聲,村裡人便都聚攏在大樹下面,零零散散坐成一片。

  那時候,他們三個知青並肩坐在樹蔭裡,情勢很像要受到張家營人的無端審訊,彼此默默不言。而實際上,狐狸是暗藏了一臉紅光,一身暗自操縱了會場的洋洋之得。梅手裡拿一根柴棍,在地上胡亂畫些字樣,以掩抑內心的喜悅和擔憂。雖說各戶人家都說要選你,且你也已急急忙忙整理了兩個返城的箱子,連準備返城的家信都已寫過,然若要萬一不能中榜呢?畢竟做了充分的返城準備,可由誰返城,卻還沒有水落石出。相比之下,倒是人家釋然大度,手裡拿一根勾針,在用白色的滌良線織一襯衣的套袋。不必去說,那針織的玩藝,是她愛的信物。在那個時代,城市風行著男人的襯衣領裡,補綴一個雪白針織條帶。不是為了裝飾,主要是為了宣佈愛情。她對梅說,橫豎狐狸進行了秘密聯絡,我們參加選舉,實是陪襯一下狐狸。所以她的超脫十分可以。而狐狸的竊喜,來自於胸有成竹,也是一樣可以十分,唯梅,喜憂參半,慌慌的不安。

  選舉是一種古老而又古老的形式,標誌了鄉村社會的本來特色。隊長將煙鍋磕在地上,說他奶奶的,分這一個返城指標,你還不如不分,今天輪到我們張家營子來得罪你們城裡人了,只求你們多原諒原諒我們鄉下的人啦。接下去,隊長從自己的口袋裡,向外掏著玉米、大豆、花生仁,給每位戶主各樣發了一粒,又在一塊石頭上擺了三個碗,說花生代表狐狸,大豆代表婭梅,剩下的就不要說了;花生放一號碗,玉米放二號碗,大豆放三號碗,大家同意誰就來放吧!

  梅和狐狸們吃緊起來,三個人眼睜睜地看著石頭上的三個白碗。會場上先是靜了一會,隊長又說都來放啊,張老師才忽然從一棵大樹後面走將出來,在梅的三號碗裡,丟下一顆大豆。大豆在碗裡旋轉許久,叮叮噹當的聲音,從碗裡漫將出來,在鄉村的會場上滾來滾去。

  張老師丟完那顆大豆,先自離開會場去了,寬厚的背影,如一條逆風行駛的船,緩緩地劃在午時的日光裡。梅盯著那背影,靜默凝固為瘦削的雕像,直到他拐進另一條胡同,腳步聲漸漸失去。及至等她扭回頭來,鄉村的戶主們,都已圍過了石頭,把其中一樣東西丟進碗裡,如張老師一樣,朝著村子走去。

  丟畢糧食是午飯不久。其結果大出人意:共是三十七戶人家,狐狸的花生碗裡沒有一顆,梅的大豆碗裡僅有一顆,而另一個玉米碗,恰好是三十六顆。

  黃黃是那一風景的最好憑證。它臥在會場外的一棵小樹下面,眼睛裡呈出淺淡的灰黃。人家從隊長手裡接過返城表格時,它忽然站了起來,看著它的主人和狐狸,如兩截枯樹木在那兒。轉來的日光,在他們臉上,照出蠟黃的顏色。似乎為了安撫,黃黃走去,在狐狸的腿上蹭了幾下,狐狸便用力朝黃的身上踹了一腳。黃黃尖叫著,跑到梅的身邊,梅便蹲下摸著黃黃的頭,有淚落在它的臉上。於此間,狐狸莫名其妙地走到那石頭邊上,抓起盛了三十六顆玉米的白碗,將其摔碎在了石上。

  隊長急喚:「你別狐狸,那是借人家的飯碗。」

  可是,隊長話一出口,那碗片已經滿地飛濺。碗裡的玉米,成了一地金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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