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閻連科 > 最後一名女知青 | 上頁 下頁 | |
十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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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是說得十分平淡,但其中的意味,卻包全了苦辣酸澀,梅不是不知其中的深長。於是,又是一片沉默,沉默得昏天昏地,仿佛月光星光,都在沉默中暗淡,只有鄉村夜間的聲息,敲鑼打鼓地轟響起來。月亮是真的隱在了雲後,山梁上朦朦朧朧,神秘莫測。溝底下的水聲,響得單調而又清麗。偶爾也有夜鶯的叫聲響起,古怪得如荒唐人生。蛙鳴則長而又長,似乎要一口氣叫至天亮。仍然是黃黃抖動了一下身子,才提醒他們早已夜深人靜,該回去了。張老師就說天不早了,梅便說走吧。二人卷起席子,他送她到知青房後,看著她走進院落,欲走時她卻返身出來,說天元,明晚還到那兒,我有話說。第二天,在房裡,看著時間在門口踱步;躺床上,看著時間在床下踱步;在村頭,看著時間在田邊踱步。好不容易捱到天黑,忙匆匆到梁上的柿子樹下,看見他不失所望地倚在樹身上,忽然覺得並沒有要說的話,只是想如前一夜一樣把時間打發過去。 「說什麼?」 「不說什麼。」 「不說什麼怎麼讓我出來。」 「不說什麼就不能讓你出來?」 伸開草席,如前一夜那樣坐著,有意地找些話題打發時間。 「就怕我這一輩子不能返城了。」 他說:「不會的。」 她說:「你知道我的家境,很可能。」 他說:「真不能返城了……」 她說:「我怎麼辦?」 他說:「縣裡也會給你安排一份工作。」 她說:「我指的不是工作。我已經二十多了。」 他說:「你指家?」 她說:「我不能不成家。你說我該怎麼辦?」 他說:「那得由你自己決定。」 她就不再說話,怔怔地瞅著他。 「張天元,我看你不像一個男人。」 張老師又默一陣,歎了一氣。 「我倒真盼著你不能返城。」 她說: 「有時候我也盼著自己不能返城。」 他說: 「你不能這樣想。這樣會泄了你返城的勁兒,鄉下畢竟不是你該呆的地方。」 他說了這樣的話,千萬、萬千的傷感就都湧在她的眼眶,不自覺地拉起他的手,倆人便傷淒淒地擁在一起。置這樣的年齡,這樣的環境,人心又這樣寂寞,後面的事情,也自是不言而喻。遠處的山脈,在月光中明顯著它的輪廓,可是靜得很,能聽見他們的呼吸如湍急的河水,氾濫著從柿樹下流淌到遠處的山腳。而身邊的蛙鼓蟲鳴,卻突然堰旗息鼓,只有每次都跟來的黃黃,在月光中將眼睛睜得明明亮亮,將一切人心人情都滴水不漏地拾在心裡。這樣,照理說,繼續下去的事情,都是輝煌無比而又順理成章,不能斷然他們一定要決開那條人情大堤,任其洪水漫山遍野,氾濫成災,可他們之間那條脈脈的河流,不消說會一日歡暢一日。然而,接下去的一個晚上,梅子來了,他卻沒來。她在那兒獨守到村裡響起回宿的腳步聲。第二個晚上依然。第三個晚上也依然。至第四個晚上,她等到看見他從家裡出來,才又拿起草席上了梁上。 他見了她的第一句話就是: 「梅,我張天元對不起你。」 她說:「這話該由我說。」 「沒這緣分。」他說:「我想了,狐狸哪都合適。」 「不說狐狸,」她說:「主要是我遲早都得返城。」 一切都歸於原樣,和什麼事情也沒發生似的。一張草席鋪在樹下,他拿了一兜炒過的花生倒在草席中間,如一座山樣隔開著彼此,邊吃邊扯些漫無止境的話題。他向她說些鄉野的笑話和世代相傳的故事,如《狐狸精的傳說》、《白眼貓成精》,她向他說些城裡人的趣聞,如豫劇大師常香玉脖子掛個破鞋兒遊街;她的一個同學揪掉校長頭上戴的假髮套,全校人才忽然知道漂亮的女校長原來是個禿子,於是女校長懸樑上吊等等。說到彼此的婚事,他說狐狸真的不錯,她說一返城也許就和狐狸結婚;她又說你有合適的也該訂一個,他說再相對象一定讓她也去看看,參謀參謀。 如此如此,相安無事了許多日子。 19 「該走了,」梅說。 「再坐會兒,」婆道。 「到招子廟還要爬山,」 「能來得及。」 似乎黃黃也不再耐煩,它圍著主人走來走去,又不時地打量監獄那兒。往足處去說,監獄離這兒有一裡之遙,在這一裡之遙的空檔上,恰是偌大一片湖水。不過,北方人叫湖水為池塘,或塘子。塘子的水也許不深,長滿了青青的蘆葦。在這春日之季,往年蘆葦的枯棵,已經倒在水裡做了肥料,新生的葦苗,剛鑽出水面尺余,齊齊如刀剪過一般。水的遠處,落日在水面鍍了一層薄金,燦爛著耀目的光輝。 這時候,從塘子的另一邊,傳來了一行淩亂的腳步聲,由遠至近,似一行隊伍朝這兒不急不慌地開來。婆婆抬頭看了一眼落日高低,說梅子,有一句話不知我當說不當說?梅盯著婆問:什麼話,你說是了。 「狐狸對你不錯,你該去看看他。」 梅半轉身子,正面對著婆婆,臉上硬了驚怔。 「狐狸在哪?」 婆婆回身朝湖的一角望去。 「我想了三天三夜,一路上都在猶豫。你雖說是城裡的人,總歸也是女人,我覺我做婆的不該瞞你:狐狸他來了,他就站在那隊伍的最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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