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閻連科 > 最後一名女知青 | 上頁 下頁
十二


   18

  那些夜晚的事情,潔淨得如一眼泉水。前前後後,黃對那事情的根梢,明瞭得十分的確。初夏的夜風,習習吹響似款款流來的河水。這樣的晚間,鄉里自有它的一份悠閒,城市社會將永遠無法體味其中的村野情調。孩子們團團圍住老人聽古。媳婦們聚在門口說三道四。男人們到村頭去,抽著旱煙,議論春秋朝代和春種秋收。這樣閒情逸致的風景,事實上是鄉上社會的一個特點,對於從都市來的知青,感到無聊而又愚昧。他們永遠不會明白,那中間為什麼對鄉村社會的人們有無盡的誘惑。懷著一種淪落之感的那天夜裡,又不忍心將自己真正平庸到鄉下的人堆,知青房裡是那些極其熟悉平淡、又越來越少的單調面孔,收音機裡更不見新的內容、著實是百無聊賴,厭煩到恨不能自殺的時候,梅就學著鄉下人的樣子,卷一領草席,信步到了梁上,無非是為了尋一涼爽清淨之地而已,可誰能料到,她卻尋到了一種新的生活樣式。

  月光溶溶,在腳下涼陰陰著一股清氣。山梁上的一草一木,都清晰如你的食指,抬頭看那浩瀚天空,月明星稀,偶有幾隻蝙蝠在頭頂飛旋。風很大,把蚊子吹到了村落裡去,留在梁上的,是隱秘細膩的夜的絮語。遍地無人,只有山梁對岸村落裡,點點滴滴著幾窗燈火。置這樣的時候,人是渴望把話說給別人,又渴望別人把話說給自己,但又決然討厭那熱鬧的人堆。梅沉思默想地走著,既不是愁山愁水,也不是樂人樂物,只是被一種清靜淹沒了,覺得未免孤獨。孤獨的時候她就想家。自然,也時不時想起狐狸。想起狐狸便要想到張天元。狐狸也委實煩人,忽然間的,他就走向極端,每到夜晚,就鑽進房裡同另一知青下棋,下饑了,下渴了,下得不想下了,才想起來她屋裡坐坐。

  「不下了。」

  「被他下輸了。」

  「下吧,來找我幹啥。」

  「我就知道你的臉沒有棋盤熱。」

  怨恨著順手拿樣東西虎吞狼咽地吃了,果真又去下棋。可話又說回來,狐狸真的同自己陪坐半天,又著實無話可說。

  「聽說沒?常香玉又開始唱戲了。」

  「她唱唄,礙了咱們什麼事?」

  「你不能天天下棋呀。」

  「你讓我幹啥?」

  仔細一想,狐狸的話實在得連針也插不進去。你讓他幹啥?漫長的夜晚,自己不也是難以打發嗎。能看的書看過了,不能看的也看了,究竟還要幹什麼?這麼想著,也就十二分釋然,何作何為,皆得順其自然。寄籍於這偏鄉僻壤,張家營人就那麼打發日子,更何況隨時都準備返城,開始一種全新生活的知青。這麼胡思亂想時候,卻突然有人叫了一聲婭梅,抬頭一看,竟是張天元。他獨自坐在一棵柿子樹下,好像為了專門等候她。問他在這幹啥,說隨便走走,看看月亮。她說你還有這個雅興?他說給學生佈置了一篇題叫《鄉村月光》的作文,誰寫得好,就寄到報社裡去,是一個編輯在組織「六一」兒童節的版面,說好要用一篇山區學生的文章。如此閑下幾句,梅說屋裡又熱又咬,便鋪開席子,脫掉涼鞋,盤腿坐在席的一端。散開的裙子,蓋著她的雙腿,她就像一朵蘑菇生長在席上,且還有蘑菇的清氣,在鄉村的晚風中,自成一息地流來流去。

  當時的鄉土社會,裙子是人人都見過的,可真正穿在身上,卻是極少的姑娘,且這姑娘必然家境寬餘,有親屬在城鎮工作,才在她身上搭起了溝通城鄉衣著的橋樑。張老師在縣城讀書時候,全班女同學中有兩個穿裙,一個是縣委書記家傲慢的公主;另一個,則是從洛陽來的右派的女兒,雖是右派,卻夫妻雙雙都是大學的教師,據說連畢業文憑也都是外國發的。當然,後來裙子也就在縣城風起雲湧了,可在張家營子,穿一件時不時露出大腿的裙子,卻只是女知青的作為。梅蘑菇一樣坐著,月光水樣澆洗著她。她的臉塗抹了粉似的清白。山梁前後的田地裡,有旱蛙的鼓噪,那叫聲如一條綠黃相間的帶子,在山梁上長長地拉扯不斷。張老師背靠在柿樹身上,眼望著對岸叫小李莊的村落,說婭梅,你怎麼跑到這兒乘涼。她說這兒涼快,又說我不能來這兒?張老師便啞然一笑,用一隻腳去踩他的另一隻腳。

  「你坐呀。」梅說。

  他答:「我不坐。」

  「我知道你為啥不坐,」她說,「因為就咱們倆在這兒,你怕我李婭梅吃了你。」

  「不是。」他說,「是我不想坐。」

  她說:「還因為我今兒穿了裙子。」

  他笑出了聲,「你想哪了。」

  「你想哪了?」她反問他,又將裙子下擺拉拉,蓋著露出的兩個膝蓋,「想不到你張天元心術這麼不正。」於是,他就坐下,並著雙腿,說誰有一點邪念誰今夜死掉。她便朗朗笑了,銀白透亮的笑聲,在梁上樑下,叮噹著跳動,仿佛幾粒星星忽然跌在梁上,由高處向溝裡滾去。笑夠了,她戛然而止,突然說天元,我要返城了,你給我寫信不寫?他說:

  「那要看你給我回信不回。」

  「不回呢?」

  「不回信我幹啥還要寫信?」

  「回呢?」

  「回了就寫,人總是有來有往。」

  於是,他們就長長地默下,默得漫無邊際,沒有止境,直到身邊有了響動,都猛地一個驚嚇,回身一看,才知道原來黃黃不知什麼時間跟來,正靜默悄息地聽著他們,盯著他們呢,記憶著他們人生的破綻。

  「你要返城了?」

  「天天這樣想。」

  「有希望?」

  「想想罷了。」

  幾句有一搭無一搭的閒話,不免勾出許多傷感之事。返城的事情,自是不提也就罷了,提起來梅就壞了情緒。想起遙遠的省會,想起省會的繁華,想起人山人海中孤獨的父親,梅就許久不語,心緒茫茫,如墜入了無際的淵海。為了找一句話說,便憑著思路,如在馬路邊隨便撿樣東西一般,說你去過鄭州嗎?答說洛陽也沒去過。再說:鄭州是省會呀。張老師就仰望天空,說我知道鄭州是省會,知道北京是首都。知道鄭州有二七紀念塔、有邙山遊覽區、有人民公園、有黃河展覽館、有鄭州大學、有省長、省委書記和省革委會主任。

  梅就生氣了。

  「還知道啥?」

  「知道城市人永遠瞧不起鄉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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