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閻連科 > 最後一名女知青 | 上頁 下頁


  張老師說:「隨你怎麼想,反正你今夜該同狐狸一道吃元宵。」

  冷了張老師一眼,梅臉上的紅暈頃刻蕩盡,換之的是冰味的惱火,在她臉上罩著如同包了一塊冰色的頭巾。她不理他,一任自己的脾氣任性下去,獨自坐在灶房的門檻兒上,其作派,極像一個潑辣的鄉下媳婦。她不看張天元,也不言不語,大口地吃著自個包的元宵,樣子似誓死也不再離開這方院落。然而,她沒有吃下幾個,淚水就撲嗖嗖地砸進碗裡,在元宵湯上浮起幾個白白亮亮的水泡。那水泡在瞬間又怦然地炸碎在碗裡。她看著眼淚在碗裡砸下的水坑,又迅速彌合起來,凸出一個照見自己影兒的水泡,再聽著水泡的破滅,就那麼癡呆一陣,忽然將碗裡的元宵倒在牆邊的盆裡,讓黃黃吞吞地吃著,進灶房用面布兜起了另一鍋未煮的元宵,出來說:

  「我信了你們鄉下的那話;緣分。」

   14

  監獄已經遙遙地出現在眼裡,很像山腳下的一寺廟院。

  過著的這條溝,倒形象奇崛,立陡的崖壁,皆為血紅的石片組成,千層餅樣疊將起來,偶有突出之處,如同一個帽沿。帽沿的上方,有千古風塵,生長一片綠草荊棘,間或有棵柏樹立在上面。樹不大,卻風景奇觀。崖下有淺淺溪水,時斷時流;遇紅石溝底,那溪水一片叮噹,使你覺得有銅鑼輕輕敲在你的頭上。入溝時,先過一道石橋。黃黃立在橋上,它看見那水聲是圓圓的綠色小球,從溪裡跳蕩出來,在溝底的紅石塊上滾來滾去。及至走下石橋,往溝裡深了一段,那水聲飄飄渺渺,虛無得很,隱約可見一聲兩聲,精靈樣時有時無。再往深處走去,水就索性沒了。溝底是暄虛的紅抄,均勻細微如黑砂糖一樣。

  梅說:「這兒風光倒好呢。」

  婆婆說:「監獄那兒才好。」

  走過第二道石橋的時候,監獄已經有輪廓出現。原來這條深溝,是天然的一道胡同,一踏過第一座石橋,黃黃歡蹦亂跳。恢復到了它的天性裡去,無憂無慮。而它所感受到它主人們的內心,也是亦然。昨天婭梅擔心路途過遠,來與不來曾有些躊躇。但是又想:正因為路遠,交通閉塞,才更會有些新鮮,以滿足都市人對鄉村的一些好奇心理;更加上正因為路遠,交通閉塞,才會有那麼一座監獄,才會見到狐狸一面,了卻一樁人生的心願,這就決意來了。可不期進入這溝崖的胡同,卻是踏上了另番境地的通道。在省會時候,由學校組織的郊野之遊,是到黃河故道的碧沙崗去,想起來無非是漫漫沙土和遍地橫生的雜草,自己就同狐狸如入了新的天地,打打鬧鬧地不加思索,暴露了少年時候的全部童真。可要到這裡呢?你看,立在石橋上,遠處的監獄,描寫在胡同的另一端,真真如被世界遺落的一寺廟院。而腳下的石橋,是一眼圓洞,細水在洞裡瀑援。常年泡在泉水中的石頭,生一層毛茸茸的水草,毯一樣包著有棱有角的石塊。紅色的小石魚,躲在石縫間,睜大了針鼻兒似的眼睛。石橋是就地取來紅石砌成,溝底是零零碎碎的片兒石,千百年的風吹雨淋,沒了一絲凡塵的灰土,裸露了它本來的精神。溝兩岸疊起的崖壁石,被褐紅的夕陽一照,更顯出它紅得深重。黃黃立在橋上,歡樂地叫了幾下,眼看的卻是頭頂的懸石,天生一條狗的模樣,當黃黃對它叫時,卻又認出那是石頭,啞然失笑的表情,在黃黃臉上成了輕鬆愉快的木呆,使黃黃也感到,它自己不是在這溝裡,而是站在一團血漿之中;或者,是游泳在明淨的紅湖裡。就連遠處風光中的監獄,也被這兒的深紅,染了紅血淡淡的顏色。梅說:「監獄快到了。」

  婆婆說:「招子廟就在監獄上面,那裡的風景好得沒法兒說。」

   15

  年過了,正月十五也過了,雪雖然還在斷斷續續的飄落,人卻開始了曠日持久的勞作。所謂勞作,卻又不是日常田野的耕種,而是那個特殊時代的人與天的抗衡。今天走在這血色境界裡的黃,那時就站在深紅色的新土裡,眼看人們把山坡的熟上翻卷過來,整出平整的生地。這種事情發生在張家營子時,別的村莊早已熱火朝天,把活兒幹得很是炙身了。政府部門再二三的號召和勒令,迫使張家營召開了包括知青在內的群眾大會,分配了在當時鄉土社會,十二分盛行的任務。現在說來,實則無非歷史一笑而已。而那個時期,那件事情卻板了分外嚴肅的面孔:

  一個月內,每人完成半畝梯田工程。

  當然,知青們所謂的紮根農村,大都算做口號罷了。可到了這個時候,是否完成半畝梯田,卻成了返城的一個條件。因此上,事情便發生了改天換地的變化。

  大約那要算一段刻骨銘心的歲月。知青點忽然沸騰起來,床上床下,屋裡屋外,到處彌漫了劍拔弩張的煙氣,連彼此間的閒言碎語,都突然少了許多。想不到到了這個緊要時刻,這些自小在省城嬌養大的學生,也忽然成了地道的鄉村農民,起早貪黑地拼死拼活,恨不得一天一夜,就修造萬畝良頃。通過鄉村最為古老的抓鬮形式,梅的任務抓到了梁子西面,而狐狸抓到了梁子東面。另幾名知青,抓在另條梁上,和村裡的大片梯田工程毗鄰左右。過完正月十五,雪就下得無休無止,漫山遍野的寒氣,是一種菜青的顏色。被北風吹得撒遍山坡。端一碗開水,未及入口,便不再燙嘴,若再遲喝一步,結成冰塊的事,決然不是城裡人坐在屋裡聽到的駭嚇。在梁西坡地上,除了正迎著北風外,那塊紅土倒顯鬆軟,挖起來也不是十分費力。處於一種必敗無疑,而又時懷僥倖的心理,梅是憋足了一口氣兒,同別的知青一樣,丟掉飯碗,就慌忙扛上家什,到那塊紅土地上去。因為還有一道傳聞,據說女知青和女知青才是一個尺度,彼此突出者,也許能得到機動的返城指標。這樣沒黑沒白的勞作,張家營人是命運所使,終年如此。可知青們畢竟不歸為鄉土社會的農民,不出三日,都已疲憊不堪。如果大家都一同繳械休工,以示對命運的抗議,也許會有另外的結局。可他們卻拖著身子,硬撐著幹了下去。一見一,一看一的結果,使他們終於把自己的命運,押寶於這沒命的勞作之上。第四天的下午,雪似乎要停落,緩緩的雪花,似飄未飄地在山坡上旋轉,浩浩漫漫的白色,將世界凝成一個白點。在這個白點上,梅翻過的土地,呈出血的顏色,紅土上一脈脈地溫的白線,如同土地極細的脈管。黃在那還有一絲暖氣的新土上站著,嗅著蒸汽一樣的土地的氣息,看見張老師走了過來,它便歡蹦亂跳過去。他扛了極頭、鐵鍁,過來立在梅修好的紅土梯田上,黃黃圍著他的腿不停地親昵。

  梅說:「你去哪兒?」

  他說:「來幫你幹會兒。」

  她說:「你們家分的完了?」

  他說:「我們完不成了罰工,你們多修了就能返城。」

  她說:「這樣不好。」

  他說:「沒有啥兒不好。」

  從這一天起,張老師開始兩條山梁上來回,半天在自家的田裡幹活,半天在梅的田裡幹活。其間不斷有村人從田頭路過,漸漸對此也習以常事。處於一種對知青返城的擔憂,偶爾也有收工早的村人,來梅的田裡出些氣力,或到別的知青田裡幹上一陣。可單獨他們時候,便合作得非常舒適默契,張老師在前面用撅刨著,梅一鍁一鍁將黃上翻到梯田壩上,有時候半天不語,有時候又有說不盡的話題。然說到返城,張老師忽然有了靈機,說梅子,你把狐狸叫來一塊幹,月底算一個人的梯田,這樣保准修得最多,可以有一個先返城裡。梅站在那兒,略微思索,拍了一下手,就翻過梁子去了。那時候黃也跟著。黃聽到了他們的全部說話,至今那幾句對話,還在黃的頭腦流動,像腳下汩汩的溪水,叮噹著敲打它的腦殼,使它的腦裡成一片紅漿漿的湖水一樣的田地。梅去了一歇,慢慢地走了回來,踏上她翻過的紅漿一樣的土上,便軟軟地坐了下來。她說:「天元,狐狸不幹。狐狸說兩個人合在一塊,將來讓誰返城?」

  張老師直腰擦了一把汗水。

  「那你讓他先走。」

  梅說:「他說他過意不去。」

  他說:「那狐狸就讓你先走。」

  梅說:「狐狸說機會難得,他不要命了,他有把握先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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