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閻連科 > 最後一名女知青 | 上頁 下頁 | |
十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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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這次因修梯田而被譽為紮根農村勞模的是另外的男知青,他在一個月內,共修了一畝三分的紅土梯田,為全縣知青之首。然他的女友,那剛流產不久的單薄女子,一樣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月底檢查時,她的田裡卻處女著沒動一鍁一鎬。不消說,自一開始,他們便合作起來,將修造的田地算到一個人的名下。 那男知青返城了。 是公開填返城表格時候,知青點才知道的。狐狸說我去告他,他們耍了陰謀。梅說算了,那不是陰謀,是人家真誠相愛。說要如果我們也真誠相愛,那走的不是他們,而是我們。這是三月中旬,山梁上一派陰謝陽施的景象。知青房後有一絲野梅枯黃了,可房前自己栽種的幾樣花草,像張家營子上話稱做野雞的紅花,卻開得綢花般豔麗。從上地綻出的迎春、蘭草,現在也散開著一簇簇青水似的嫩綠,顯得分外欣欣。山裡的黃鶯,從不成群結隊,一向都是一隻兩隻地候在哪兒,趕人聲靜寂時候,穿梭在知青點的房下。梅是素有欣賞自然之特性,哪怕多麼繁亂,也能意會一種自然與人情的暗合。這時候她立在門口,好像面對狐狸,實則是瞅著花草間的一對黃鶯兒。 狐狸在她面前,對著天空大吼: 「媽的,我修了九分三的梯田,是我修得最多啊!我的手起了多少泡,流了多少血!他們的手起了多少泡?流了多少血?!」 狐狸說他一定要告。天知道他修梯田時有多少晚上沒睡,通宵達旦,比張家營地道的農民多掏了多少力氣。可忽然他病了,高燒到三十九度七,說胡話的時候,他拉著爬在他床邊的黃黃的耳朵,說黃黃,只有你看見了,那晚上我累昏在梯田上,差點死過去,可我們一開始就上了人家圈套。等他醒轉過來,看見梅一直坐在他的床邊,他又拉著梅的手說,我少聽了你一句話,我們要合修,我們就是一畝七分梯田,比他們多四分,那返城的就是你或我。 梅說:「你不發燒了?」 他說:「好多了。」 梅說:「現在我也不是十分想返城。」 他說:「不想?你在女知青中修梯田最多。」 梅說:「是張天元替我修的。」 狐狸從床上折身坐起來。 「我就懷疑你一個女的怎能修出八分的田!」 梅從狐狸手中抽出自己的手。 「能返城就返,不能返我就和他結婚。」 狐狸用手抓住枕巾要撕卻沒撕。 「你瘋了婭梅,他張天元是什麼?」 梅從床上站起來。 「張天元是農民,不返城我也是農民。」 狐狸把枕巾摔在床鋪上。 「張天元和你結婚我就燒了他家的房。」 梅盯著狐狸看一陣,毅然轉身離開狐狸了。狐狸在她身後追叫你去哪?你去哪兒李婭梅? 至今黃黃記得,那知青走時,除了出錢請大家吃了一頓好飯,喝了三斤白酒,還在黃黃的頭上,很深情地摸了幾下。喝酒時一片雷雨一樣的歡樂,摸黃黃的頭時,卻愴然得很。那時候,黃黃臥在梅的腳邊,他摸著它的頭,卻對梅說,我對不起你們,我父母都有癌病,我先回城了,我朋友流產時出血過多,修梯田時還流了一次,煩你們多關照關照。梅說你走吧,本來都從一個地方來的,和從一個家庭出來沒有二樣。於是,他就扛著他簡單的行李走了。村裡有牛車去往鎮子,在梁上等他搭車。同學們大都來送他上車,唯狐狸和那返城知青的女友沒來。狐狸是因為仇恨和男人的骨氣,那女友是受不了那分別的傷感,畢竟她已經為他差一點做了人母。往梁上去的時候,初夏的風光也不亞於這監獄多少,無非是另一種滋味而已。路兩邊青草密密,小花遍地叢生,野蟲兒飛出不歇的嗡嗡的聲響。到了梁上,以為只孤獨著一輪牛車,原來卻站滿了村人。男人們手裡持著下地做活的家什,女人們都懷抱了自己的孩娃。誰能想到,鄉土的民風,卻一樣淳厚濃烈如你站在油鍋的邊上。將行李放上牛車,彼此間就那麼站著,倒還是隊長首先說了一句,說張家營人對不起你,讓你在張家營出力流汗了這些年月。到了這兒,人就終於哭了,依依地磨蹭到牛車之上,才又聽到隊長接著說到,回城幹別的工作不說,要幹了管化肥的工作,別忘了咱張家營子的地薄,買些平價化肥送來。 17 終於迫近到來的監獄,在黃黃的眼裡,仿佛路途的一家旅店,使它感到一種歇息的撫慰。它不時地跑往前去,又坐在路邊等著主人。主人近了,它就去她們的臉上尋找一些說不出的言語。可是,婆婆卻說: 「歇歇吧,離天黑還早。」 這麼說著,她就先自坐在一叢草上。跟著,梅也就只好坐下,凝望著面前的監獄。黃黃臥在她們面前,眼睛是一種混白的顏色。它已經看見梅臉上的淺黃,其實是一種渴望見到狐狸的難言之苦。由此及彼,黃便又一次聽到了幾年前一個急切的聲音。 「狐狸你起來,你不能這樣子。」 「你答應我梅,」 「我不是那樣賤的人。」 「你得答應我。」 「不會的。那樣我自己都瞧不起我自己。」 「你不答應我死也不起來。」 「你起來狐狸,我求你。」 「我說過你不答應我就不起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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