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閻連科 > 最後一名女知青 | 上頁 下頁 | |
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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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始料不及的是,梅在張老師家過的這個春節,似乎勝於往年在省會過節的愉快。這一點,黃黃從她那總微帶紅暈的臉上能看將出來。有時候,黃在地上喚著,能嗅到女主人呼吸的急促和甜味,即便她和張老師在屋裡相坐閒談,而黃是在院落的哪兒臥著,只要耳朵是貼著地面,黃便能聽到他們說了什麼,其中閑言裡的滋味,黃也能品嘗得出。 及至從省城又返回張家營子的知青回到知青點,梅還斷不了說出一件事來,到張老師家閑坐一會。當然,僅由這些情形判斷,還不能說他們彼此有了愛情,而說有一些傾心的愛慕,也許不算為過。梅子在八歲時候離開母親,父親為了她和弟弟免遭繼母之苦,雖剛過三十,卻死下了續婚之念。在這樣的家境裡,作為姐姐的婭梅,十歲已經能燒飯洗衣,承擔了一部分生活的重擔。過早的成熟,使她一方面不失城裡姑娘的單純大方;另一方面,卻因失去母愛而始終把自己或多或少地看做一個具有母愛的女孩,說起被家庭溫暖融化一類的事,是從來沒有嘗過。這樣,忽然置身于張老師這樣的家庭,因為家裡沒有挑梁的男人,上房廂房,前院後院,無不籠罩著火光一樣鋥亮的母愛。進一步說去,第一是她來自省會,省會對伏牛山褶皺的荒僻異常的張家營子人,無異於一個國家的首都,第二是她恰巧是和張老師年齡相仿的姑娘,儘管當時一個鄉壤之家,想娶一個省會姑娘作媳,實則是同流傳於民間甚廣的田螺姑娘之說無二,然處於本能,老人把她敬如兒媳的心理,卻是濃重得很,不僅不讓她進灶房洗鍋洗碗,就連進灶房盛湯也是不行。本來,這是一種尷尬。可張老師在梅面前一再解釋說,我娘年紀大了,說話做事如果傷了你,你就千萬不要放在心上。如何會傷?也就是把她當做兒媳看待的一些作為。既然張天元沒有這樣非分之想,自己當然該十二分釋然,如果扭扭捏捏,作派謹慎,語言小心,也就反倒顯出了那種關係裡的特殊。因此上,正月十五以前,梅懶得生火燒飯,幾乎是每天都到張家合夥。當然,你說她純粹是為了一碗飯吃,沒有另外意思,那也決然不是她的操行,而其中含意的微妙,黃黃也能夠體察明鑒,無非不言罷了。 一天,老人不在家裡,梅可張老師坐在院落。雪早就化盡,地上光潔虛軟,遠處的山梁呈黃金之色。村落也靜得不見聲息。 梅說:「天元,你該訂婚了。」 張老師笑笑:「壓根沒想過。」 梅也笑了:「你樣子厚道,原來也還騙人。」 張老師厚下一臉正經:「真的沒想過。」 梅也正經:「你沒聽過村人議論啥嗎?」 張老師說:「議論啥麼?」 「就我們。」 「沒有。」 「我聽到了。」 「啥兒?」 「還能是啥。」 張老師默了一陣,他說你別信他們,農村人就這樣,喜歡說三道四。梅說我不在乎這些,不過有件事我想給你說清天元。她說有人說村裡有人給你介紹過兩個對象,你都回絕了,他們說你是看不上她們,他們說你看不上她們是因為我。你別生氣天元,我想我有話該直說:要你也是知青,也是鄭州人,我倒覺得我們挺合適,挺般配。你知道知青都要返城的,不讓我返城我受不了。我倒不是說農村不好,我是說怎麼比省會都比這鄉下好。讓我一輩子呆在鄉下,不說我能不能受得了,我父親、弟弟都不會答應的。以前他們說,知青一到張家營子,你的眼界就高了,我聽了直想笑。現在我知道……你先別吭,現在我知道,娶鄉下的姑娘確實委屈了你。你別笑,是真的,也別臉紅,咱們實話實說,都實事求是。你親眼看著知青們都一批批返城了,沒有一個女知青嫁到農村,也沒有一個男知青娶一個農村姑娘。就是這麼回事兒,沒辦法的事。我說你有合適的就訂婚,要是因為我耽誤了你終身大事,就是我返城了,想起來心裡也不安。你別不好意思,我說的都是實話。你也實事求是地說,一是一,二是二,不添枝加葉,也別拐彎抹角,男大當婚,人之常情。 梅滔滔一口不絕的模樣,張老師聽起來先還一身的不安,至後,也就漸漸適了。 他說:「誰和你說了這些?」 她說:「狐狸。」 他說:「其實,你該和狐狸訂婚。」 她說:「你真這樣以為嗎?」 他說:「你們般配。」 13 說起來,那年從省城返回知青點,倒是狐狸最先趕回來。他趕著回來同梅過正月十五節。正月十五吃元宵,他回來帶了省會的一些名產特產,還著意捎了糯米麵粉和元宵餡兒。張家營這方地場,土地不差,若風調雨順也自會糧豐草足,但卻是絲毫不出產水稻。南方人一日三餐的家常大米,只有年節時候,才偶有所謂的富裕人家吃上一頓鹹米飯。至於元宵,更是幾年不吃一次。即便吃了,粉是普通米粉,餡是一般黑糖白糖罷了,味道十二分的大眾。狐狸一面向梅展示著帶回的糕點、麻餅、小糖、山楂片兒等,在梅的床上散開一鋪,一面說我還捎了元宵的粉餡,餡裡有花生、核桃、紅棗,咱們好好過一個正月十五。可他沒意想到梅對這些,卻不是他意想的歡天喜地。他將這些擺在梅的面前,梅又將它們收拾到他的包裡。 狐狸說:「你吃吧,全是你的。」 梅卻說:「我爸爸和弟弟好嗎?」 狐狸怔著:「你沒說讓我去看看他們呀。」 盯著狐狸那略有怪責的臉,梅將那東西收拾乾淨,拉上包的拉鍊,再無話說。既沒有埋怨狐狸一句,也沒有稱道狐狸一句,一時間心裡的蒼涼,便無窮無盡,仿佛一個無水的幹湖,除了幾絲雜草的肆意延勢,連往日間清水綠色的一絲痕跡也尋它不著。相比之下,回想起仍在面前的張天元一家,細膩熱情,更顯出人與人之差別。無論家境如何貧寒,如母的父親,知道有人返往遠在他鄉的張家營子,不會像狐狸樣捎來許多省會的食物,但他親手製作的油炸麻葉,無論如何會用塑料袋兒裝來幾片。比較說,那麻葉沒有狐狸梢的任何一樣東西好吃,可其中的父女之情,又沒有任何東西能夠替代。算起來除了在和張家相處的時間,每晚躺在床上,除了翻翻已看過的幾本小說,大多時間,都是在等狐狸回來,等狐狸捎一些家裡那些她常思常念的情況,等狐狸描摹一番父親新近的面容和家庭的變化,比如又換了一張桌子,床是如何擺放,怎樣和她上年春節所見不同。可他卻一句你沒說讓我去你家看看他們,使梅啞然,而又心境淒寒,一方面恨自己當初忘了交待一句;另一面,又暗自抱怨狐狸,既然對我忠心不渝,卻連這點常識之事都想不起來,未免也太真真假假。將床上的東西收拾乾淨,提起包兒遞給狐狸,說: 「掂你屋裡去吧。」 狐狸急白:「都是給你捎的。」 梅說:「要吃了我去討你要吧。」 幾句話不見熱冷,將狐狸送至門口,便閂門上床躺下了。也不見得睡著,只是為了仔細想想。要說想了什麼,確又不明不白,只感到滿心的空蕩和失落無以填補。這樣捱到日落西山,看見夕陽一片片掉進窗內,黃黃在床邊嘰嘰的哼叫,想到外面自然中去,才想起元宵節的元宵,照習俗是十四的夜晚就該吃上一頓,便起床拿上那面和餡兒,走進山牆下的灶房,見案髒灶冷,一地狼藉,一屋孤寂的寒氣,默默立了一歇,又提上面和餡兒,去了張天元的家。 「狐狸回來了。」 「聽人說了,」張老師說:「你讓他也過來吃飯。」 「那怎麼行。」 「要不行,」張老師想想:「你就也回知青點吧。」 「我最後再來和你們吃一頓。」 說了這樣幾句,平素剛強堅毅的梅,忽然眼淚花花,仿佛是誰要拆散她和張天元的關係。于此間,張老師也仿佛真的置於別離之中,進灶房是心亦沉沉。張家是無人能包元宵。和麵拌餡,不得不由梅獨自操作。這十四晚上的一餐元宵,梅從始至未,沒有讓張老師母子動一下手腳,獨個兒如這個家的主婦樣,把元宵包了一個滿案。每個都棗樣大小,圓如核桃,如同做了一桌星星,直至生火燒水,煮熟出鍋,她都麻利異常,連張老師家碗筷在哪,勺子在哪,日常張老師習慣用的哪個碗,老人習慣用哪個碗,自己這半月一直用著哪碗,都明亮得十二分的確。這種與鄉壤之家的暗合默契,連一直緊隨其後的黃黃也看得目瞪口呆。可是,當她把元宵盛上,端給老人和張老師時,張老師卻說: 「我去把狐狸叫來一道兒吃。」 梅說:「那絕對不成,你不瞭解他。」 真這樣第二鍋你就不要煮了,張老師說兜回去你同狐狸一道吃,人家是專門趕回來同你過元宵節的。老人已經端上元宵,有意無意地去了別處。將沉入西去的太陽,給這院落曬一層薄薄潤潤的光澤。他們的臉都是暈紅的顏色,仿佛也是夕陽的最後一抹光色,仿佛是臨時塗抹上去的裝點,用手一擦,便會嘩嘩地落在地上。 梅說:「我最後在你家吃一頓飯也不行嗎?」 張老師說:「狐狸會怎麼想?」 梅說:「隨他怎麼想。」 張老師說:「人家是為你才提前趕回來的。」 梅說:「你這是趕我走。」 張老師說:「你不能冷了狐狸的心。」 梅說:「你是不是趕我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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