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閻連科 > 最後一名女知青 | 上頁 下頁


   10

  從食堂出來,黃黃便看見了鎮外的山脈,既呈青又呈黛,仿佛寫在三月的風光畫,景景物物,都有一種水清山明的氣味。從那景物中穿溝而過,沿著河灘的沙石路道,翻越兩座石橋,那麼,白果樹山下的監獄便到了。

  三天前,黃黃同老主人去招子廟時,走過監獄,撞到的一幕情景,今天黃還歷歷在目。那當兒,雖才剛過三日光陰,可春天卻似乎還不十分明顯,山還顯見有光禿禿的灰色,漫散著一股冬末的腐氣。你不仔細審看,幾乎意識不到荒草坡上有萌發的綠色,楊柳樹上的楊絮柳花,不在你面前飄然而至,你也決然不會想到春天其實就在你的身前身後。天還些微的冷著,半月前,還有一陣雨夾雪的氣象,那時人們都還沒盡脫棉衣棉褲,或者絨衣絨褲。他們走了一天的路,到監獄前時,正為日落時分,恰巧這時,看見一行隊伍,從山溝中回來,個個都無精無神,肩扛了極頭鐵鍁,一行兒走在一條路上,整齊的樣子,仿佛不是有誰督查,而是那山路僅一腳寬窄,不整齊便要躍入身下的溝壑。而事實上,那路寬得很,可以顛顛簸簸地開走汽車。由此可見,那隊伍也極有素養,不亞於古今的行伍或士兵。

  那是犯人在收工。

  黃立在婆婆的身後,遠遠站下不動,把那隊伍從面前讓去。隊伍拉得很長,一色兒穿了枯草色的麻布棉襖,後背是又大又自的編號。他們走過時,並不因少見外人而有誰多看黃黃一眼。然而黃,卻是認出了那隊伍中的狐狸。

  此後三日,黃總形影不離于梅的身邊,無論是進灶房盛飯,還是到張家營小學教書,間或到廁所解溲,走前跟後,絆著她的腿腳。可是,她卻永遠不會知道,黃要告訴她些什麼。前天下午,梅到村頭井上打水。放下擔子,黃不知從哪走了出來,突然跑至井臺,咬著梅的褲子,哼哼叫著朝山梁上拽。梅愕然,朝黃的肚上踢了一腳,黃便淒傷地坐在井邊,朝著白果樹山的方向無盡地張望,待梅打完水時,未及挑上肩頭回村,黃的雙眼卻流下了兩行淚水。

  梅望著黃的眼淚愕怔,沿著黃黃所示的方向,卻只見白果樹的山頂,墨黑在一片山峰之上,進一步細望,也就是一片模糊罷了。事實上,這件事情的轉機,是在昨天時候,十裡外的四坪知青點的一個女知青,抱著她的孩子,攜一路春風,來到張家營小學,將梅叫至小學院後,笑吟吟說李婭梅同志,我要返城了,咱們這批知青,留下的你快成絕無僅有了。

  梅抱著人家的孩子,想到自己與人家同年結婚,如今人家做了人母,孩子已滿周歲,能把阿姨叫成大姨了,然自己還是姑娘樣單純著身子,不免臉上有些掛不上顏色,倒不是說是她急為人母,或感到迫近三十的年齡,不生孩子怕日後突孕的痛苦,而是她明確無端地懷疑自己是否會生孩子。另一方面,和張老師結婚,天地良心可證,自己還是處女,如果誰說自己封建古板,不像省會開朗大方的女學生,那倒頗具道理,然說自己操行不檢,作風一般,那卻委實是屈解了人。儘管如此,問題卻嚴重到同張老師的新婚夜裡,自己沒有見紅,雖然張老師說,你怎麼還在乎這個。也許你們不同鄉下姑娘,鄉下的重活兒早該傷破了你的身子。可是,話又說回,自己同狐狸相好那些日子,卻是村人皆知,如果自己果真不能懷孕,別人心裡能不有雜七雜八之念?現在,抱著同學的孩子,同學卻忽然說你可真聰明,結婚二年,不生孩子,返城時輕輕快快,說走就走,看我,返城手續辦好了,因為這孩子還小,丈夫卻不和我離婚。

  梅說:「你真的要離?」

  同學說:「走投無路。」

  梅說:「什麼時間走?」

  同學說:「再在這替他養半年孩子。」

  梅說:「你一走,咱們這批知青怕只有我了。」

  同學說:「還有一直和你同班同座的狐狸嘛。」

  至此,梅突然驚著,問狐狸在哪,同學反而一怔,說原來你還不知道狐狸在哪?狐狸在半年之前,不知從哪被轉押到了白果樹山下的監獄。說:據說是白果樹山那兒,有大片荒地要開墾,有很多犯人被轉押過去勞動改造,開荒種田。至最後,同學說狐狸最恨的農村和土地,沒想到連蹲監也得同農民一樣去種地。這時候,黃正蹲在梅的身邊,兩隻尖尖的耳朵,椿葉一樣豎直起來。藉此,梅想起,黃這些天總引她朝白果樹山的方向望,想起三日之前,黃曾同婆婆去過一次監獄那兒的招子廟,心裡禁不住一個寒顫,生髮了許多對黃的信任和感激。然可待她扭頭去望黃,黃卻從她身邊如釋重負地伸個懶腰,扭扭脖子,慢慢往張家營子的方向去了。

   11

  梅子和張老師過往日漸甚密,有人以為是那年冬末的事情。而黃黃所知,事情的起因,大概要推算到春節的時候。檯子地知青點的他們,久旱盼雨般等到了臘月,有條件的便早早打點行李,回省會過團圓年去了。這裡的所謂條件,就是路費盤纏,一來一回,火車汽車,車費要花二十多元。加之過年的喜日,自己久不回去,當然不可以兩手空空,雖然鄉下買不到什麼好的東西,可帶點大棗、核桃、板栗之類的土特產,細加划算,沒有十元二十元,也難以拿它下來。倘若再買一斤木耳什麼,沒有八十元錢的開支,決然打發不了一趟回家過年的所須。五年以後,人們說八十元錢,就如說自己丟了一支鋼筆;十年以後,再說八十元錢,在省城也就是一頓飯錢。然在七十年代末那段特殊歲月,誰家有輛自行車,便是上等的富餘人家。藉此可想,八十元錢對於一個下鄉的知青,實則是一筆巨額開支。而家裡那邊,母親因病早故,父親是一家煤廠的工人,弟弟在大街上閒蕩著待業,如此貧寒的家境,如何也承受不了一筆額外的負擔。父親來信說,梅呀,家裡一切都好勿念,不能回來過年就不要回了。在哪兒都是一樣,一副對聯就算過了一個春節。梅讀這封家信的時候,暗自哭了許久,和狐狸說起此事,語氣卻淡得如水。她說你走吧,我不回了,來回的汽車火車,我受不了暈車那個滋味。說時是在女知青宿舍,黃黃被梅抱在懷裡,摟得十分暖和,它望著她的臉,如望著一湖平靜寡淡的水,而那水中究竟有多少苦澀的隱含,就只有她自己心明瞭。狐狸說你是因為錢吧,這樣由我把你車票買了,好壞我父母各給我寄了一百。

  梅說:「我家也給我寄了一百,可我不想走。」

  狐狸說:「你不走我也不走了。」

  梅笑笑,你這何苦,狐狸說不能把你一人留在鄉下呀。我又不是三歲小孩,梅說這兒有吃有住,倒還清淨。如此,狐狸便同其餘一道走了,落梅一個孤零,獨自守在檯子地的知青房。春節下了大雪,漫天飄舞,銀白世界,溝溝壑壑都堆著白的顏色。梅原本也是準備了過年的米麵菜蔬,可遇了這場落雪,心境分外淒寒,獨自躺在床上,或坐在火邊抱著黃黃,便倍感人生的孤冷,有時候,淚會愴然而下,滴在黃的頭上。黃黃由此,也領略了人世滄桑。梅索性不做飯了,它就陪她餓著,有時一天無食,也沒有一聲叫餓。可沒有料到,到了年三十的下午,張家營子喜慶的鞭炮聲斷斷續續。各戶人家,都開始在門上貼了大紅對聯,在門框上方兩角,插了柏枝,平常不見的香爐,也都不知從哪取了出來,裝滿黃沙、紅土,或以糖米代沙,將毛主席的偉像清到一邊,把祖宗的牌位遺像放在原先偉人的位置,再或乾脆,使兩者並列起來,平等於桌上,燃起了三炷草香,插在香爐,青煙繚繚。而知青點這兒,梅在床上,扯被子蓋了雙腿。依偎著枕頭,默默地半坐半躺,雙眼茫茫地瞅著窗外的皚皚白雪,任孤獨冷寞,烏雲樣壓在屋頂,侵入屋裡,籠罩著自己。就這個當兒,黃黃從她身邊離開了,不久黃黃領著張老師的母親走了來。來請她去吃三十晚上的水餃。

  梅便去了,領著黃黃。

  走出知青房時,梅才看見張老師原來一直立在門外的雪地,飄落的雪花將他埋成一個白絨絨的雪人。他的雙手端一盆漿糊,凍得紅光燦燦要掉在雪裡,和周圍的銀色相襯得十分豔亮,仿佛白的紅的都是一種假的顏色。至此,梅才看見,知青點的各門,都有對聯貼著,內容嗎,自然是那個社會與時代慣用的春聯,如:抓革命促生產欣欣向榮,鬥私字材公字蒸蒸日上。再如:上山下鄉紅心一顆,廣闊天地大有作為之類。可梅這門框的聯句,意味卻忽然變了。

  上山易下山難山陡崖峭

  出世易入世難好自為之

  橫批是:豁達人生

  梅將這春聯低聲吟了一遍,不覺淒然心動。說是你寫的天元?張老師說抄人家的。梅說字不錯,擱解放前,你可以上街賣字。張老師臉上紅了,說別笑話了,就結伴往村裡走去。然僅此幾句,大有靈性的黃黃,已經從那語氣中聽出梅對他的尊敬,深情厚誼是談不上的,可說薄淡卻是顯然的不確。及至走進村莊,梅看到各家各戶的門聯,都是出自張老師之手,且內容都不是流行的俗話,譬如:不圖家境余富,只求門第書香;鄉壤人家鄉壤人心鄉壤操行,世外人家世外人心世外操行等等,說起來也都是抄寫書聯上的字句,可在這抄寫之中,也就顯出了張天元的不凡,什麼門、什麼人家,寫了相應的句子,而不是隨便的紅紙黑字,表表一般吉祥而已。再說那字,在城裡非書香門第,決然找不到有人寫得如此蒼勁。更不要說這個時代的一般青年了。就在他們這批下鄉知青中,即便擴大到她那個高中學校的老師同學,也是人人提不起毛筆的。從村街上走過,你如同走在張天元美術作品展的長廊上。只可惜他是生在鄉間,又在這個非常的年月。如長於都市,換一期時代,焉知他就不會成就了一番事業?

  梅說:「天元,你要是城裡人就好了。」

  張老師說:「農村也沒有啥兒不好。」

  長長地歎下一氣,梅不再說啥,穿街而過,到張老師家去了。這一問一答,一聲長歎,黃黃已經神會了那其中的滋味的澀苦。它不時地在雪地跑著扭頭,望望張老師,又望望女主人,在他倆的腿上蹭來蹭去,親眼於其中,陌生人看見,只能以為這人與黃黃,還有隨後的那人,是一個家庭必然無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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