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閻連科 > 最後一名女知青 | 上頁 下頁


  她說:「六個人中就你是自己投自己的票。」

  狐狸先不說話,把黃黃放在地上,將手插在褲兜站了一陣,如同經過一陣深刻思索。事實上,他僅是那麼站了站,用牙刮了刮上下嘴唇,便毅然決然說,你要答應嫁給我,讓我替你死掉我都不猶豫。梅立下不動,說嫁不嫁的事情再說吧,那麼多下鄉知青,在鄉下成雙成對,海誓山盟,比梁山伯祝英台還堅定千倍萬倍,可回到城裡,進廠的進廠,入機關的入機關,結果呢?一對也沒成。環境一變,什麼都不一樣了。

   7

  狐狸去打坡。這豫西伏牛山區,把打獵叫做打坡。也有說打獵的,那都是識文斷字總想跳出鄉俗的人的用語。打坡時狐狸總帶上黃黃。並不憑黃黃能幫上忙兒,然扛上獵槍,身後跟一條狗,哪怕是一隻狗崽兒,卻總是一種作派的風範。這一天,事情的微妙,怕只有黃黃所知其中末梢,倘是黃黃告訴狐狸三言兩語,狐狸也決不會一氣兒殺死六頭耕牛,使張家營子誤了一季耕種,七十餘口人,不得不外出逃荒要飯,狐狸他也不至於蹲進監獄,死得那樣不明不白,沒有一點顏色。早飯時候,由於梅的臉色柔和,狐狸便心血來潮,說丟下飯碗要去打坡,射一隻兔子蒸了。梅說好大的雪,狐狸說打免是雪大才好,你也去吧,不去在家無聊。便就說定去了。丟下飯碗,黃黃和梅,跟在狐狸身後,一步一拔地來到梁上。雪是幾天前下的,梁上隱約有路。梅同黃黃在梁路上閒散。狐狸穿一雙深腰膠鞋,艱難地拔在崖頭溝邊。風景不消說的好,陽光明明淨淨,薄得猶如一張亮紙,踩上去有碎裂的聲音。對西溝裡的河水,化了幾天前的積雪,玉液樣流出一條帶子。河邊的梢林被雪覆著,你以為是陡然湧滿了凝固的雲,陷進一條溝的半空,可又忽然之間,來了一溝北風,雪落雲散,留在樹梢上的是幾聲滴翠的鳥叫。狐狸朝那溝邊走去,梅在梁上盯著他賊樣的身勢。就這時,從梁上搖來一個身影,走近了,才看見是每兩週一趟的郵差。鄉下的郵差,當然沒有省會的郵遞員那麼舒適,太陽出來時候,騎個自行車,大街小巷一轉,將報塞進人家門縫或門口的信箱,一日的工作就算了結,回去還要領取投遞補助費。鄉下的郵差,無論風霜雪雨,每日都要跋涉五十裡山路,中途若遇上一個熟人,能將報紙、信件捎到村莊,那該是他一件高興事。因此,他走上樑子,看見梅在路上,便特赦一般過來,問了幾句常話,知道是張家營子的落戶知青,便將十余張報紙,一封信件,託付代轉,匆匆著又往別村去了。

  信是張老師的,落款是省報編輯部。報是省報,由各公社用知青專用款項,給各知青點訂的唯一的報紙。「切事情都仿佛上天安排,梅看第一張報紙時,居然打開報就在第三版的上方,看見一篇散文,署名是張老師:張天元。黃黃捉小鳥回來,看著她將報紙擎在手裡,一臉興奮的紅光。那紅光似乎是塗抹的油彩,鮮亮紅潤,將她身邊的白雪都映出了虛暈。這鄉下,她自言自語,真看不出來。她便笑了,微細的笑聲,如一口熱氣從她嘴裡呼出。笑完了,她將黃黃叫到身邊,用手輕柔地撫摸,一遍一遍,如梳理自己的頭髮。接下,又將那封信對著日光照照,再二三地捏那信封。她已經明白,那封信是給張天元寄的樣報。

  莫名的喜悅和驚奇,如火樣燒在她身上一她忽然對著溝底喚:「狐狸——你上來!」

  槍響了。黃黃在梁上驚出一個冷顫。從溝底傳來了狐狸的回話:「打中啦——」

  稍時,狐狸上來了。獵槍扛在肩上,槍管頭上挑的卻是一隻雞。母雞,白母雞。他滿臉揮汗,腿上沾滿雪塊,拔到半坡時,就對著梁上叫,說梅子——今兒中午蒸雞肉。

  梅說:「打中了?」

  他說:「打中了。」

  梅說:「是野雞。」

  他說:「家雞。」

  近了,梅便認出,那雞竟是張老師家的雞。

  狐狸說:「是了也活該。」

  梅說:「狐狸,這天下沒有你不恨的人?」

  狐狸說:「外村都是下鄉知青去教書,回村青年去種地,偏他媽張家營子顛倒著。」

  梅盯著狐狸的臉。

  「你能教得了?」

  狐狸一個冷笑。

  「我不如你李婭梅,總不至於不如張天元。」

  梅張了張嘴,黃黃看見她把含著的話兒咽回了,將手裡的信裝進了口袋裡,把十余張報紙卷成一個卷,便不言不語了。

  于此,黃黃便銘記了狐狸與梅的愛之破綻。

   8

  黃黃臥在鎮上國營食堂的飯桌下,看它的主人們吃飯。三月的春光,爬過來曬著它的臉。它有點疲累,半睜半閉著眼睛,面向年輕的女主人。

  梅說:「張老師,有你一封信。」

  「哪來的?」

  「報社。」

  「報社?」

  「你的文章登報啦。」

  「你別瞎說我和報社誰都不認識。」

  「你看看,第三版。」

  「哦……」

   9

  梅說:「張老師在省報登文章啦。」

  「真的?!」狐狸驚著,「不會吧?」

  「這個月二號的報,在我枕頭下壓著你去看。」

  「你看了?」

  「一連看了四五遍。」

  「好嗎?」

  「好。」

  「好了又怎樣?不照樣還是農民嗎?」

  「農民怎麼了?」

  「你別這樣看著我。」

  「怪了,一說到農民你眼都瞪斜了。」

  「我不想讓你提到張天元。」

  「張天元怎麼了?」

  「我發現你一說到他眼睛又明又亮。」

  「我自己倒沒這感覺。」

  「村裡有人說張天元想娶你。」

  「張天元想娶我他們怎麼會知道?」

  「說他娘給他介紹了三個對象他都不同意。」

  「這就是想娶我?」

  「人家說他是拿那些姑娘和你比。」

  「他知道我不會一輩子淪落這鄉下。」

  「若不是這一點他早就跪下向你求婚了。」

  「說實在張天元那人真不錯。」

  「德才兼備又紅又專不是?」

  「你這麼說我還真該嫁給他。」

  「就怕有我狐狸在他不敢來娶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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