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閻連科 > 最後一名女知青 | 上頁 下頁


   6

  狐狸這個人物,黃黃也一樣十分熟悉。黃黃的老家,其實就是張家營子西邊的知青點。知青點的房子是幾間土瓦房,立在檯子地上,如一戶新的人家。黃黃出生在夏天,記事在隆冬。冬天是白的顏色,冰天又雪地。村後的山梁,本來算不得高大,又少有巨石大樹,在白亮亮的雪天裡,光禿禿如一個白饃了。沒有太陽,山上卻有一層虛暈。那是雪光。雪天裡村人貓在家裡,或聚在有火烤的人家聽古。知青們決不和村人呆在一塊,決不和農民混為一談,他們是從城市來的都市人,遲早是要返到省會,過一種文明的生活。可是,寂寞卻又總是不那麼容易排解。有一男一女已經返城過了。另有一男,不慎使一女有了身孕,也都回城處理身子去了。剩下的梅和狐狸,還有另外一對,情勢也十分明朗:人家那對兒早就聲稱,今天返城,明天就辦結婚手續。事實上,由不得自己,嚴峻的情勢將梅和狐狸撮到了一塊。先前的事情,黃已無從知道。黃所知的,就是這年冬天,知青點終於到來的土崩瓦解。

  有次,梅在燒早飯,狐狸起床進來,揭開鍋蓋一看,說人家滾在一張床上睡著,你在這邊侍候人家呀。梅說這個月本該我來燒飯嘛。

  廚房是接在瓦房山牆下的一間草屋,煤和柴禾堆了一地,雖零亂卻紅暖暖的舒服。連昨夜吃過飯的碗筷,也在案上隨意扔著,一切都如剛打過架的一戶人家:架雖打了,卻仍含有家的暖和。他們這種情況,與其說是懶散品性所致,倒不如說是對歲月和人生的抗議。連梅這種文靜秀氣的女子,也入鄉隨俗適應了這種鄉土的生活方式。要知道,早幾年在省會的學生時代,在自己小天地裡的床鋪上,是決然不允許有塵有埃,見到廚案上有只蒼蠅,也是要同燒飯的父親大吵大鬧。如今,適應了。社會的用語是,被改造過來了。狐狸走進廚房,把自己扔在柴堆之上,望著收拾案板的梅說:

  「人家都住到一塊了。」

  梅將案上的碗筷收到一塊。

  「與我們有什麼關係。」

  狐狸拿一根柴棒在手裡玩弄。

  「我們何苦要這麼清苦。」

  梅把碗放進一個盆裡洗著。

  「我們有什麼清苦?」

  狐狸將柴棒扔在地上。

  「人家都夫妻一樣睡到一塊了。」

  梅把碗在水裡洗出冷硬的聲音。

  「那是人家的事情。」

  狐狸站將起來。

  「我們的事呢?」

  梅沒有轉身。

  「返城了再說。」

  狐狸在柴堆站了一陣,毅然地走了出去,憤憤的情緒,從他身上劈哩啪啦抖落在地。那時候,剛半歲的黃黃在柴堆臥著一取暖,被狐狸的作派嚇得站立起來,驚驚恐恐地望著剛剛發生過的事情。然而,梅卻對這一切無動於衷,其冷漠如門外的雪樣不見一絲熱情,模樣兒仿佛她久經風霜,在愛情上吃盡了苦頭,有著許多破綻的教訓,甚至很想籍以寒冷孤獨的人生,極力忘卻生活中的破綻。狐狸憤然離去時候,梅如渾然無知,連看也沒有看他一眼。可是,狐狸只在門外雪地拔了幾步,又車轉身子站到了廚房門口。

  他說:「你到底怎麼了李婭梅?」

  他叫她全名——李婭梅,可見其憤然決非淺薄。

  她說:「不怎麼。你昨兒不該在我面前動手動腳。」

  他說:「可人家,懷孕的懷孕,同居的同居。」

  她說:「那是人家。」

  他說:「你瞧不起我?」

  她說:「不是,是瞧不起我自己。我自己不想把自己當做畜牲看。」

  然後,狐狸不言不語。門外冬季的北風,從房後匆匆刮過,留下的冰色的聲音,牛皮條兒一樣抽在房牆上,響在房子裡。燒的是煤,廚房裡有熏人的煤氣。太陽已經出來,在門口照一團透亮的薄光。麻雀在狐狸的身後,歡叫出一條水落石出的清溪,叮叮噹當地在雪地流淌。狐狸說你能和我好好談談嗎?我都快瘋了!

  梅說我不是在和你好好談著嘛。

  重又走進屋裡,梅在用刀切著蘿蔔,準備拌蘿蔔絲做早上小菜,密碎的刀聲響遍廚房的角角落落,像深秋時節降臨的小冰雹子,一刀一粒地打在狐狸的臉上。為了暖化那冰雹粒兒,狐狸將黃黃抱將起來。黃黃通過自己的絨毛,感覺到狐狸的雙手濕淋淋的汗膩。他把他的手汗都擦到黃黃的毛上去,樣子卻像在替黃黃梳理毛髮。他的手有些抖,如同端了一碗發燙的開水。其實,他說我只不過拉了拉你的手,我們是城裡人,不能和這鄉下人一樣的封建。她說你說我封建就算封建吧。我看這張家營子不封建,夏天不也有人往麥秸堆的縫裡鑽。就是啊,他的手忽然不抖了,汗粘在黃黃的肚毛上。人家就這樣,他說我也不過拉了拉你的手。

  梅停下手裡的活兒,板板正正旋過身。

  她說:「你真心對我好?」

  他說:「你也信賭咒?」

  她說:「對我好上次保送上大學你為啥沒投我的票?」

  他說:「你不是也沒投我的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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