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閻連科 > 夏日落 | 上頁 下頁 | |
十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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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保新調轉車頭。 「知道啦。團長、政委、營長、教導員都在連隊,要你我彙報情況。」 趙林說走吧,我來帶你。高保新推著車子,說走走吧,抄近路,我來接你就是想和你走走。於是,他們從馬路拐入一條小道。小道沿著一條小河朝前伸。河水幹了,河底枯裂。小路又窄又直,象繃緊的皮條,路上枯萎的乾草,被露水潤了一夜,軟軟綿綿,很有韌性。偶有未及消失的露珠,不斷打在他倆的腳上,鞋都濕了,陰陰的涼。太陽卻在他們臉上曬出溫熱的舒適。他們誰也不說話,並著肩走,路窄了趙林就走到河岸上,不時把碎土蹬掉一腳。有麻雀從頭頂飛過,落在幹河邊的柳樹上叫,音色很翠。 趙林說:「真他奶奶倒運!」 高保新扭了一下頭。 「剛才才知道,營連幹部這月就調整。」 趙林放慢步子。 「夏日落害了我們。」 高保新也把步子放慢。 「本來團黨委這次把你我都要動一動。」 趙林立住。 「現在呢?」 高保新立住,說現在……他說了半句,又推車往前走。趙林跟在他身後。說夏日落害了我們。高保新說人死了,再說也沒用。現在事情明擺著,不管他是什麼原因死掉的,人是死了,我尋思留給三連的,要麼是你我各記過一次,或各降一職處理轉業,把正連位置讓出來;要麼是你我由誰把責任多擔些,記過降職一人全擔了,再讓組織處理轉業,這樣能保全一個人。高保新這樣說時,不停地走路,臉直直地挺著,太陽把他的臉照得亮堂,有一種紅豔的光彩。 四野無人,就他們兩個。陽光在田野上,不再像早先那麼清麗,顯得有些粘稠,如一團黃水。有狗在地裡跑來跑去,相互嘶咬,叫聲傳出很遠。營房已經能夠看到,紅房子在遠處如一塊塊髒舊的紅布。趙林不知道高保新後邊的話是啥含意。擱夥計當然要有難同當,責任分到兩個人肩上自然都小些,要一人擋責任,那奶奶還算啥夥計,啥朋友!不消說也是人命案子出來了,便是償命也連長、指導員並肩上。然指導員的這個話,使趙林一轉念,覺得也在理。比如他高保新把責任攬下來,只消說夏日落這件事情全在我,是我思想工作做得不細緻,他交了三份入團申請書,還沒輪到他入團,他一時沒想開,我又沒及時找他談心,他便盜槍自殺了。就說這麼幾句話,我連長就可以解脫了,興許這樣,團黨委還真的能繼續考慮晉升我為副營職。退一步說,既便不晉職,我也已軍齡十四年,不讓我轉業,再熬到明年底,也就符合了幹部軍齡十五年,家屬可以隨軍,農業戶口可轉為非農業戶口那條要命的軍規,我趙林也就一樣可以把老婆、女兒從農村帶出來,讓她們成為城鎮居民了。心裡轉出這念頭,趙林身上驚一下,眼巴巴望著走在前面的高保新。 「指導員,難道處分了我們就一定要轉業?」 「處分了我們還讓我們占位置?我們轉業了,一個營的副連、正排流動就活了。」 顯擺著,我趙林是受過降職處分的人,這次再受處分,團隊死也不會再留我。我走了,副連長可以頂上來,副連長工作也便心安了。副連長騰了位置,一排長頂上他也心安了,這樣三連的幹部棋盤全活了。然我走了我一生就全完了。一家幾口全完了!你趙林經不起這個處分了。你不像指導員,老婆是城裡人,岳父是副縣長,不需要想老婆孩子的戶口啦。可你趙林不行。要指導員把這個責任一攬就好了,事情便有轉機了。你得和指導員說一說。他會同意的,就是求他也要說一說,事關全家人的後半生。 趙林步子加快了。 「我說指導員……」 高保新突然收住步,車轉身,望著趙林,眼睛漂移不定,仿佛不敢和趙林對臉看。 「老趙……我想和你商量個事。」 趙林盯著高保新的隊 「你說吧。」 「成與不成你別生氣。」 「你說就是啦。」 「你不是想把老婆孩子的戶口弄出來?」 「……」 「我說這事不難辦。」 趙林眨了一下限,眼睛瞪大了, 指導員說:「大不了花三千五千塊。」 趙林問:「錢從哪來?」 指導員說:「我給你五千。」 趙林把腳向前動半步:「你把話說清楚。」 指導員說老趙,我不隱瞞你,這次團裡讓我到三連當指導員,就是想讓我熟悉一下連隊,這批一次調到教導員的位置上。你反正已經有過一次降職處分了。把夏日落死的責任攬下來,大不了他再記你一過,降你一職,讓你轉業。你轉業了我給你五千塊錢,你照樣能把老婆的戶口弄出來。有錢沒有辦不成的事。 趙林臉上猛然掛了一層笑。 「五千塊錢能辦三個農轉非?」 指導員臉上急出一層黃。 「我家就存了八千五百塊,你要全給你?」 趙林把笑收起來。 「我早就知道你想當教導員!」 「你反正沒有前途了……」 「你要我怎麼說?」 「我已給營、團黨委說過了」 「說什麼?」 「我說夏日落有三條死因,一是上一周他隊列走不好,你批他過份嚴厲了;二是連隊行管不細,槍庫窗子插銷沒插結實,分管行管的幹部也沒檢查;三是我思想工作沒跟上,和夏日落談話的次數還不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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