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閻連科 > 夏日落 | 上頁 下頁


  05

  夏日落死了。

  死在團衛生隊。早晨六點鐘從救護車上抬下來,送進急救室。衛生隊人員全部出馬,藥品、器械、血液準備齊畢。救護室的門嚴嚴管著,隨車來的連長、衛生員被隔在室外。

  十分鐘後,衛生隊長從急救室走出來,望著趙林肩上的軍銜,說你是他的連幹部?

  趙林說我是連長。

  人早死了你還送來幹什麼?隊長半喝半解釋,軍事幹部難道連這都不懂,子彈打在心臟上,人馬上就死亡。快回去準備安葬吧!

  衛生員留下守屍體,趙林折身回連隊,去是坐衛生隊的救護車,回來是步行。其時東方已經紅亮,太陽燦燦一回,從地平線上跳蕩出來。豫東平原的秋後,莊稼大都收割已畢,放眼是無際的開闊。馬路上車少人少,日光如流動的金水。遠處的薄霧,在日光中呈出銀白。鋪在田地中的玉米杆兒,仿佛要溶化在光裡,顏色暗黃暗紅。光禿而寒涼的田野,散發著深秋的甜味。漸漸清澈如濾的空氣,使得平原慢慢擴展得廣漠無邊,似乎一切都朝遠處飄去,也召喚著人心到大地的金亮邊沿上,去觸摸那粉亮的暖氣。在這個時候的風景裡,趙林忽然心頭有了輕鬆,如不該來的人突然來到了,來到了你便得面對他,接待他。一夜的緊張,在這闊亮的風景中,緩緩地散淡。人是死了無可挽回了,剩下的是如何收攤子。正如下棋,真正輸了,要比難輸難贏的僵持使得人輕鬆。

  反正夏日落已經死了。

  死了也就沒有辦法了。

  你趙林下一步怎麼辦?

  我不知道怎麼辦。

  那你就任憑發落嗎?

  能把我發落成什麼樣子呢?

  那要看夏日落為了什麼原因去自殺。

  我有責任,但沒有直接原因。

  人畢竟死了,就這樣也得降你職,處理你轉業。

  正走著,趙林身上顫了一下,他把步子淡下了。要再降一職他就是副連,再處理轉業他—切就完了。他本來已經副營了。副營長已經當了半年零七天,家屬隨軍的手續正在辦,辦完他一家就再也不是農民了。就這個時候,他回家接老婆,見老婆扯著女兒在村頭車站等著他,肚子鼓鼓的。下來汽車,他盯著老婆的肚子看,老婆朝他笑了笑,說我又懷孕了,就你上次接兵路過家。他很掃興地提著行李往家走,說懷孕了還不趕快做掉,老婆說人家說是男娃。他突然立住步,誰說是男娃?縣醫院。醫生說?機器照的。他又起步往家走,夜飯沒有吃,睡下也沒動老婆,可到下半夜,他冷了從床上坐起來。

  「喂,確真是男娃?」

  老婆也沒睡,「確真是。」

  「那你抓緊生。生出來把他戶口轉出去。」

  「女兒呢?」

  「留在家讓她奶奶偷養著。」

  「那就苦了女兒啦。」

  「誰讓她是女娃兒。」

  老婆就生了。老婆又生了個女娃兒。老婆生完辦隨軍手續時,被管計劃生育的幹部知道了,三天不到,來了一紙命令,他由副營降為正連職,取消老婆隨軍資格,接到降職命令時,他什麼也沒說,回去抓住老婆就是兩耳光,又一腳將老婆從床上踢到床下。現任團長是他參加南線戰爭時的連長,團長找他談話說,你那麼想要男孩子?他說你們城市人,不知道男孩對農民多重要。團長說還有啥要求?什麼也不想了,他說我將功折罪幹,把三連帶成全優連,有機會還把我弄成副營長,我把老婆孩于的戶口轉出來。團長說你幹吧。他回到三連,一干就是三年,三連果真成過全優連,然這三年幹部調整齊全,全團役有副營職的位。追星趕月熬到這時候,才聽說營連幹部要調整,夏日落卻不明不白自殺了。他的一切也都完了。

  夏日落你害了我趙林!

  太陽已經升起很高,光芒一杆一杆照著他。馬路上汽車多起來,轟鳴聲把早晨的清靜攪得極渾濁。出工的百姓成群地從他對面走過來。他忽然覺得很孤單,仿佛一個人守著一條被打得殘斷不堪的戰壕。他知道這戰壕他守不了太久啦,很快會落到敵人手裡去。他也會落到敵人手裡去。寂寞使他無奈,他不想再打了,他想束手就擒,把戰場讓出去。那時候,也許敵人可憐他,興許會放他一條生路。會的,人總有同情心。他就有。他打了老婆兩耳光,把老婆踢下床,老婆哭了,他又去替老婆燒了一頓飯,把飯碗端到老婆面前。是的,人怎麼會沒有同情心?就在他這麼想的時候,指導員騎著車子,夾在人群中走過來,到他面前突然刹了車說老趙,我就是去接你。

  趙林收住步子,望著高保新臉上的平靜。

  「夏日落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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