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閻連科 > 夏日落 | 上頁 下頁 | |
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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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排長把部隊帶到了他面前。 二排長向他報告。 一排長向他報告。 三排長向他報告。 四排長向他報告。 「炊事班呢?」連長問。 「還沒到。」副連長答。 「通知他們不要帶炊具。」 副連長跑步到炊事班。炊事班紮在連部後面一排房子裡,副連長還沒拐過房角,一下呆住了,直直地愣著不動。 連長和指導員風般朝炊事班刮過來。 就這個當兒槍響了。聲音悶極,仿佛槍口是緊挨靶子的,子彈出膛便進靶。然這聲音比清脆響亮更駭人。連長趙林和指導員高保新,都是參加過戰鬥的,槍一響都知道事情不得了,都知道事情出在炊事班。事情也果然。待他們跑過來,炊事班長和炊事班的五名戰士,背鋼提筐,手提戰備木柴,擠在炊事班倉庫,各人臉上都硬著愕怔,圍成半個人圈。 倉庫是炊亭間的一個小套屋。以後炊事班長對專家小組敘述說,緊急集合的哨子一響,他就從床上跳下來,他說他那夜肚子不好,跑了兩趟廁所,就乾脆穿著衣服睡覺了,說他跳下床,拉亮燈,發現夏日落不在床上。說夏日落是他從廁所回來起床的。那一夜夏日落睡得很早,熄燈號沒響他就上了床,把頭蒙在被子裡。他睡覺總是把頭蒙在被子裡,像是怕見人,入伍十個月,夜夜蒙頭睡。炊事班長說,這小夏為人誠懇,做事內向,最愛不說話,一個人默默想心事,不像別的城市兵,以為自己是城市人,了不得了了不得。而且小夏是考上大學的,分數過了線,但不知為啥學校沒錄取。他說我們都敬著夏日落,儘管他靶子打不准,隊列走不好,但我們知道只要他考軍校是一考就上的,所以他想心事時候,我們讓他想,從不打攪他。我們炊事班全都初中沒畢業,檔案上都是高中生。我也是,小學畢業,給民兵營長家送了幾斤紅棗,我入伍就成高中了。我們知道夏日落和我們想的不一樣。那一夜他睡了,後來他又起床幹些啥,回來就一臉蒼白,我說你病了?他說沒病,就頭暈。我說去找衛生員要兩片藥,他說不用,睡一覺就好,他就又上床蒙頭睡覺了。緊急集合時他床鋪空空的,我一出屋見他獨自坐在門外地當央,木呆呆像瘟病的一隻雞。我說夏日落,緊急集合啦,他不理我,我過去提著他胳膊,才知道他軍布衫很潮濕,想必他在天底下呆了很長時間呢。我說連長吹哨你沒聽見?他依然不理我,回身進屋打背包。他背包打得很慢,很鬆散,像是搬家那樣隨便捆一下。大家把背包打好,到炊事間把戰備鍋、戰備筐、戰備袋、手搖鼓風機,雜七雜八全都拿出來,在門口站成一隊時,他才從屋裡走出來,兩手空空的進了炊事間。我們都有分工的,緊急集合除了背包,要扛很多鍋碗瓢勺啥兒的。他是新兵,身子弱,分工他緊急集合只背一捆燃煤的柴禾就成了。柴禾很輕,一捆不到十二斤,就放在倉庫裡,平時捆好不解開,放在那專等緊急集合拿。我們站好隊等他拿柴禾還讓副班長把他的背包提出來,待他一出來扛上背包就到連部門口去。每次緊急集合炊事班總比班排慢。我們要帶的東西多。副班長去提他的背包時,嫌他捆得松,還在他床上將他的背包緊了緊,又從他床下拿出一雙解放鞋,塞到他的背包裡。可沒等副班長把背包提出來,槍就響了。槍一響,我們就跑到倉庫裡,夏日落就躺著不動了,槍丟在一邊。槍上還有大米粉,槍機那裡還夾了兩粒米,想必那槍是埋在倉庫的米池裡。米池很大,米滿著,他埋得很深,往戰備鍋裡挖米時,我們沒有發現槍。誰也想不到他去偷槍,會自殺。不知道他哪兒想不開。我們都從農村來還活得好好的,他是大城市的卻死了。不知道他哪兒想不開,想考大學能考上大學,想上軍校第二年就能考軍校。不上學、不提於,退了伍回家有工作,好好幹,入個黨,到城市安排工作還優先。不知道他哪兒想不開。在連隊他訓練上不去,連隊照顧他,把他放到炊事班。在班裡他年齡最小,個最小,文化最高,髒活重活都不讓他幹,可不知他那兒想不開。他從來沒說過。我們都從農村來還活得好好的,他卻自殺了。 料不到偷槍的會是夏日落,料不到夏日落會自殺。誰都不知道他為啥自殺,十七歲的年齡,憂慮全無,人生光景中最潔淨的一段日子,可自殺的偏偏就是他。那時候,連長首先沖進炊事班倉庫,撥開炊事班的兵,說: 「出了什麼事?!」 炊事班的兵說』「夏日落開槍自殺啦!」 跟著指導員沖進來。 「發生了什麼事?!」 「夏日落開槍自殺啦!」 副連長跑進來。 「什麼事什麼事?」 「夏日落開槍自殺啦!」 三連一百多人圍過來,都問出了什麼事,都答夏日落開槍自殺啦。三連還沒從自殺的震駭中醒過來,還未及把自殺同生命連起來。如地震突來,樓板砸在頭上還不明白是地震。炊事班裡外,哄哄一片,外邊的人朝裡擠著看究竟,看到究竟的人朝外擠著講究竟。連長木在夏日落的頭邊。夏日落倒在米池旁,頭北腳南,直躺著身子,臉扭向一邊。子彈是從前胸進去,從後胸穿出,又擊中倉庫的後窗框。紅漆窗框被鑽出一個洞,有極淡一股木香味和血味混攪著。倉庫燈光亮極,連長的臉上硬出蒼白的死色,和夏日落的臉色一樣,仿佛死掉的不是夏日落,而是連長趙林。倒是指導員人沒進倉庫,就先自冒出了一句話。 「趕快抬到營部衛生所!」 這話把連長喚醒了,使他一下又進入到十餘年前南線戰爭的境況裡。他極熟練地如從戰場上扛傷員那樣,彎腰就把夏日落扛在了肩膀上。血從他的脖子流入後脊樑。他感到後脊冰一般涼。衛生所在營部前的一排房子裡,距三連炊事班不足二百米。這二百米連長緊跑著,三連所有的人緊追著。腳步聲響亮雜亂,一連二連有兵披著衣服立在寢室門口看。 正是黎明前的那陣暗時,一切都被夜暗包裹著。連長將夏日落背到衛生所時軍醫已經被人先行喚醒了。他把夏日落放在軍醫的睡床上。軍醫說這是我的床,別讓血流到床上去。那有救護床。他又將夏日落抱到衛生間的救護床上去。 軍醫開始給夏日落進行簡易包紮。 連長在軍醫身後長長出了一口氣,才發現自己全身汗濕了,且那個銅哨還捏在自己右手裡。他抬手看一眼哨子,銅哨的風道被夏日落的血給糊死了,便習慣地如摔口水般摔下銅哨,又習慣地將哨上的血擦口水般在身上擦了,把頭擱到軍醫肩的上方望著夏日落,極小心地問軍醫: 「有救吧?」 軍醫比連長早當五年兵,是副營職少校。 「還不快打電話到團衛生隊!」 連長忙不迭兒捏著哨子出來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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