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閻連科 > 夏日落 | 上頁 下頁 | |
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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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導員走到桌前,把手電筒豎到桌上,站到炊事班長身後,他忽然看見炊事班長幾乎拉斷的後頸,又細又長,腦窩深得厲害,如一眼窯洞。兩條大筋,在窯洞兩惻,像兩條從舊房上扒下的檁木,瘦幹地橫著。自那檁木左右,水濕一片。汗粒從發茬中滾出來,落進窯洞,又漫進衣領下的脊背。他想起那年自己老家遭水,房窯全塌,汪汪洋洋,情景也就如炊事班長的後頸窩。 「連長拉那三包大米沒人知道吧?」 炊事班長跪著的身子沒動,把頭扭過來,脖子擰得如一圈紅麻花。他的頭仰了,領下的喉結尖尖大大,暴出來如一粒曬乾的紅棗。額頭上的紋絡,又細又密,新嬰出世的前額也不過這樣。他沒有開口說話,只向指導員輕擺一下頭。 「你走吧,」指導員說,「以後三連吃好吃壞憑你啦,安心地幹工作……三連的事,你和誰都不要講。」 炊事班長遲疑地站起,僵住,盯著指導員的臉,又瞟著桌上的錢。 指導員說:「走吧,只要把飯燒好……」 炊事班長便走了,擦著連長的身子。指導員忽然發現他很高,背駝了還高出連長半個頭,炊事班的鍋臺也無非到他大腿根。他在炊事班幹了近五年,入伍時十八歲,眼下二十三,二十三就駝背了,要再燒五年飯,也許他背會彎成一張弓。連長一直目送他走到屋門外,回過頭來說,打死他都不會偷槍的。 指導員說憑良心也該轉他為志願兵。 連長茫然地望著桌上的錢。 「槍咋辦?」 「你說呢?」 「搜。」 「搜?」 「緊急集合把部隊拉出去。」 事故或案件,就是在緊急集合中惡化的。一聲槍響,這座駐紮四個連的兵營,在將曉的天中一個抖動,三連的夏日落便倒在了血泊裡。 人便死了,是年一十七歲,年齡輕得如蒲公英,是人生中極好極好的一段兒。 04 也許當真如高保新所說,沒有緊急集合就好了。原意是把三連官兵拉出營區,來個三公里越野,或五公里快速徒步,留下人員在全連檢查一遍。從時間推算,這支全自動還沒來及移出營區,不定就在主連附近哪個地方埋著,或在豬圈邊的河裡沉著。然誰能知道,緊急集合的哨子一響,部隊未及集合完畢,槍便響了。 連長的哨子是銅的,從他當連長,便隨他指揮著三連的一切活動。響起來又尖利,又刺耳。指導員用過一次,哨子響,他的耳朵也嗡嗡鳴叫。指導員說我真受不了,連長倒樂呵,說我就愛吹這把哨,比我們村頭大槐樹上的老鐘還響亮。那老鐘一響,三鄰五村都睡不著覺,那個時候奶奶的,隊長大事小事都敲鐘。這次連長吹響哨,時候是在早晨四點四十分,一聲接一聲,如幾秒鐘後有地震,整個三連的房舍、設施都在哨音裡哆嗦著。連部兵的通信員、衛生員是提早起床的,連長哨子一響,就直奔各排,通知排長說,快!快!二級戰備,緊急集合。二級戰備,緊急集合! 時候在秋末,天將冷未冷,還熱還涼,是部隊野外訓練的上佳時機,比如師演習,團演練,營連緊急集合,是兵營常事。尤其是在星期六。聽到連長的哨子時,兵們都還沉在夢裡,一翻身下床,就有吵鬧聲: 誰他媽昨晚沒回來,讓大夥跟著活受罪! 幾級戰備?!水壺帶不帶?! 操!我的武裝帶放到哪兒了? 別吵!別開燈!快一些! 你這熊兵,要打仗敵人早到了你床前…… 亂是亂些。要往日,連長會在各排寢室門口,掐著秒表扣分的。可今兒他沒有,且自己違犯緊急集合不許開燈的軍規,突然到一排,啪一聲拉響燈開關,寢室立馬雪亮。所有兵的動作、表情就都擺在他眼前。 他要看哪個兵緊急集合有異常。 拉二排寢室燈…… 拉三排寢室燈…… 拉四排寢室燈…… 無所獲,如突襲了敵人兵營,敵人早就撤走了。文書和指導員站在兩排寢室前,看哪個兵走出寢室不一樣,然而哪個兵走出寢室都一樣,扛著背包系扣子,系完扣子正帽子,嘴裡嘟嘟囔囔,抱怨星期六也不讓睡個囫圇覺;說他媽的,誰把我的挎包背錯了,我的挎包是新的。連長臉上陰落喪氣。回到連部門口,指導員問說沒情況?他說看不出。接下他就立到路邊的曬鞋檯子上。那一行水泥曬鞋台,是讓曬鞋的,也是緊急集合時讓他站立的,每次他立在那臺上,比全連人高出兩個頭,他的心裡就漾蕩愜意,仿佛登上了閱兵台。可今兒登上去,那愜意沒有了,臉上陰沉又陰沉,和沒了星月的夜色溶一塊,看不出是夜色映在他臉上,還是他的臉照著這夜色,就那麼木站著,銅哨子握在右手裡,僵僵呆呆,心裡跳出當當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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