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閻連科 > 夏日落 | 上頁 下頁 | |
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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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想不開指導員……」 「這次不行還有下一次。」 「這次沒入不是給我記了一個三等功?我一個喂豬的,連一封信都寫不全,能記一個功都不錯了……我識足。」飼養員這樣說時,身上直打顫,上身冷山雞皮疙瘩一層兒。不消再說,飼養員決不是偷槍的。你看他眼角的眼屎,光身子的寒樣,說話的神情,偷槍了他會睡出眼屎嗎?會拿一張鐵鍁在手嗎?會脫光身子睡覺嗎?算啦,看他冷的,讓他鑽被窩睡吧…… 「有人偷豬嗎?」 「二連昨天還丟了一頭。」 「誰偷的?」 「可能老兵偷去賣了,每年退伍前都丟。」 「把鍁放下……你去槍庫拿一支全自動來。」 「用槍?」飼養員驚驚地看著指導員的臉,「真有人偷了也不敢開槍呀。」 「去睡吧。」指導員朝後退了一步,說著你凍得,快去睡吧。就把飼養員的屋門關上,長長出了一口氣。到豬圈那兒轉轉,如真的去看了豬丟沒有一樣,才又返身回來。他回來時,飼養員卻依然光身站著,鐵鍁靠在門口,雙手抱著肩膀,說你也回去睡吧指導員,咱們連的豬不會丟,它一哼我就醒。指導員說那我就放心了……別有什麼想不開,下一批發展黨員就考慮你。 飼養員抱縮的雙肩直一下。 「你多費心指導員,我叔說只要我入黨,退伍就能讓我幹村裡治保主任。」 指導員立住。 「你叔是啥?」 飼養員聲音很大。 「副村長。他還有心讓我慢慢接村長的班。」 默一下,指導員想問他你入黨就是為了回村當治保主任?批他幾句入黨動機不純。然一想到丟槍,他忙說,你睡吧,我知道了,等著下一批填表就是啦。 飼養員關門睡了。 指導員重新步入那片小林,天色已近黎明,星月都已隱退。林裡空氣新濃,仿佛有霧流動,有一絲一絲的清涼,在人臉上觸摸。照射出去的燈光裡,凝滯的潮潤如冰凍的水,清清白白。終於沒找到,與我有關的兵們到底沒有拿。指導員心中浮起一層輕鬆,如走在寒冬臘月裡,望到一堆野火。讓連長找到吧。他找到了都好,都解脫,且你也就不需分擔一星責任。誰讓他那麼貪財呢?沒准就是炊事班長偷去了,把槍窩在哪兒,等到了轉志願兵時候,如願以償倒罷,倘若不,誰都別想落出好結果。連長你也真是。兵都當了半輩子,還他媽那麼濃的農民氣,給一包煙也抽,給一瓶酒也喝,半斤花生米也在嘴裡送,活脫是貪圖小利的生產隊長,誰喚進家裡吃半碗麵條,就給誰指派一樣輕鬆活,多記二分工。當一個連長,就如半個皇上,無論誰休假回來消假,都要先到你屋裡,三桃五棗,也都撿進眼裡,要真送一個冰箱、一台彩電,那也值得,可這會……事大了,不知要比你拿連隊三包大米大多少。教訓……比人跌進水井都深刻。高保新,你這輩子,什麼錯誤都可犯,但絕不要栽在煙酒大米上……露珠打在指導員的燈罩上,光團中有幾片灰點,他拿手擦了燈罩,又在臉上摸一把。有股寒氣襲到身上,他猛扭一下身子,寒氣便從身上走掉了。找到吧,他想,讓連長找到吧,偷槍那個人,一定要和連長有關係,然後,把事情吞死掉,把這賊處理退伍,就風平浪靜了。因為他偷槍和連長有關係,因為你沒把這事張揚開,連長感激你,他連長大事小事都該聽你的,再不會像上次那樣,讓七班長入個党,得想方設法給你連長說好話,比和兵們談心還要難…… 「老高吧?」 指導員把燈照過去,連長正急急走過來。 「奶奶的,這熊兵……」 「找到了?」 「沒找到。」連長說炊事班長跪死在我屋裡不起來,你快去一趟。指導員問咋回事,連長歎了一口氣,說我把他叫到我屋裡,先開導一番,後檢討一番,說我拿連隊三包大米很不對,不像一連之長。說你送我那兩條煙我也吸過了,折合一百二十塊。這樣我就把三百塊錢退給他,這熊兵就忽然跪在我面前,抱住我雙腿嗚嗚哭,死說要轉不了志願兵,他一輩子就完啦。我說這和轉志願兵不是一碼事,主要我作為連長,不該這樣兒。他說我要退他三百塊錢,他一輩子就再沒前途了,說他家弟兄八個,七個在家種地,祖宗幾代都盼著能出一個吃商品糧的人。還說他奶奶的,他今年回家偷偷結了婚,老婆孕都懷上了。說他弟兄八個,六個打光棍,他老婆是沖他能轉志願兵才肯和他結婚的。你看這他媽啥熊事,孩子都快生了,我們還不知道他結過了婚。 「沒和他說槍丟吧?」 「哪敢呀」 指導員把燈滅掉了,有兵從寢室出來小便,披個上衣,一出門就灑在牆角上,聲音很響,像河從三連流過,臊味順風飄來。連長撮了一下鼻子,說三連垮了老高。指導員沒接話,等那兵尿完,徑直到連部,進了連長宿舍。 炊事班長果然還跪在屋中央,一疊錢扔在桌上。一見進屋的不是連長,而是指導員,炊事班長怔一下,似乎想起,一條腿已經朝前伸了,可他卻冷丁又把那條腿縮回,轉過身子,面對指導員,依原樣跪著,把頭深深勾下,僵硬著不動。 指導員問:「你幹啥?」 炊事班長不吭不動。 指導員說:「有話站起來說!」 炊事班長依舊不吭不動。 指導員壓低嗓子喝:「我讓你站起來!」 炊事班長偷瞟一眼指導員,依然不吭不動。 連長進來了,立在指導員身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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